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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25)

作者:马伯庸

他的嗓门实在太大,很快把院里的推官惊动出来。这位推官一脸不高兴地喝道:“何人在堂下喧哗?”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于……于廷益?”

于谦一瞬间感动得都要哭了,这一路上太子直呼他为于谦,苏荆溪叫他于司直,吴定缘更可恨,从来“小杏仁”不离口,如今总算有人以表字称呼,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正常的。

感动之后,于谦才去辨认这推官相貌,继而大喜。原来这是他的一位同年,也在三甲之列,叫作方笃。当年于谦去了行人司,方笃在刑部观政,没想到几年下来,居然外放到淮安做漕运推官了。

方笃赶紧把于谦请进分司,问他来淮安有何公干。

于谦急匆匆道:“诚行,如今有宵小在两城夹道聚众密谋,其志非小。恳请司里即刻派出营兵弹压,否则祸事不小。”

总兵衙门旁边就驻着一个永安营,两个指挥的兵力。只要他们出动,梁兴甫本事再大也要束手就擒。

方笃闻言一惊,连忙细细询问。于谦不敢提及太子的身份,只说他偶尔在酒肆里听到有人议论,说要在夹道附近聚众谋乱云云,所以特意来报官。他不善扯谎,不敢编得太精细,只好含含糊糊说“听闻……据说”“偶见形迹”。方笃听完,哈哈大笑:“廷益你的脾性真是一点没改,还管这种闲事。淮安这里民风浮夸,天天有人喝醉了胡吹大气,不必跟他们较真。”

于谦大急:“万一这一次聚众不是胡吹呢?倘若百密一疏,岂不酿成大祸!要不通报陈总兵一声也好。”

方笃摇摇头:“陈总兵这会儿不在淮安,在北边盯着治黄呢。就算他在,这点小事也送不上他案头。几个老百姓酒桌上吹几句牛,衙门就发牌拘拿,这一年也甭干别的了。”

于谦心急如焚,再三坚持,方笃的态度逐渐冷下来了,甩了甩袖子:“于廷益,你要是路过淮安叙旧,在下欢迎得很。若你还跟从前一样,不相干的事也来指手画脚,可莫怪本官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了。”于谦很是尴尬,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干脆把太子身份亮出来算了。可他思忖再三,还是忍住了。方笃见他表情古怪,以为自己话说狠了,轻叹一声:“实话跟你说吧,现在漕务正在忙大事,这样的小事,可是真顾不上啦。”

“大事?”于谦一愣。

“咳!还不是因为前几年黄河数次侵淮,泥沙把清江浦给搞淤塞了。我们得赶在六月放水之前,清淤河道。这边封河,漕船只能改道走里运河。要走里运河,就得过五坝,要盘坝,还得调动车马转运……哎呀,事情比牛毛还多,你说哪顾得上别的?”

于谦这才知道今年清江浦居然淤塞了,原本没人去的里运河又重新启用了。他突然暗叫不好,适才其他三个人是往歇庙的北边跑,正好对着里运河,岂不是要撞个正着。

“本来该是开春就应该搞,谁知朝廷一直说要废漕迁都,这事便耽搁下来。现在说废不废的,没一个准话,又催着漕运,哪还有时间让底下人准备?”方笃一说起这个来,便牢骚满腹。

于谦打断他的话:“也就是说,五坝上现在有很多人?”

“对啊,漕船盘坝,得佥派民夫来拉纤嘛。唉,你老兄是不知道,如今临近夏收,谁高兴给你来白干活?淮安府豁出老命,才从附近几个县征调了一千多人。”方笃的苦水似乎吐也吐不完,“人手越是不够,漕运衙门越是把人往死里用,一天分两班倒。这几天纤夫累得快他娘的暴动了,一天要抓四五拨人,刑部分司里写判词的竹纸都快不够用了……”

方笃说得意犹未尽,于谦内心却翻江倒海。五坝那边人越多,太子他们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如果这边再不采取什么行动,只怕凶多吉少。事到如今,他必须冒一次险。

“诚行,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于谦开口道,“我怀疑那几个聚众之人,是白莲教众!”

“啧,你老兄也太多心了。白莲教和白莲教可不一样,有的拜佛母,有的拜弥勒,有的是金禅宗,有的是净空派,老百姓都叫白莲教,其实完全不是一码事。”

“那几个人说的,正是拜佛母的,要不我怎么着急来报官呢?”

一听这话,方笃脸色瞬间变了。

“佛母”这个词,在大明官场可是个绝对的禁忌。永乐十八年,山东蒲台县出了一个叫唐赛儿的村妇自称“白莲佛母”,聚起了数万信徒起事,横扫十几个州县。朝廷先后派了数拨大军讨伐,才勉强镇压下去,唐赛儿却始终没有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