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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86)

作者:马伯庸

“大萝卜,你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

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奋力一踢,“咣当”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轧龙形铜柱,柱中灌满香油,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被吴定缘这一踹,油灯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来,很快便流满了整个地板。

与此同时,吴定缘的左手松开,一盏灯笼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着油面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形成一片火幕。这栋明楼下方是青砖砌成,上面的栋梁斗拱、檐架栏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温灼热,几个呼吸之间便开始冒出红光来。

苏荆溪不谙武功,她所凭恃的,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归干尽的决绝。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发动,正因为顾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楼上的人绝无幸存可能。于是吴定缘索性越姐代庖,直接代她点燃。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

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很快在明楼上遮起了无数条厚实帷幕。可就在视线被遮蔽之前,突然一个身影笨拙地越过火势,朝着这边扑了过来。

“张泉?”

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是打算在明楼前血祭。可吴定缘一搅局,却让张泉的麻药劲过去了,在最最不适合的时候苏醒过来。

烟雾缭绕中,张泉不复之前的呆滞,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吴定缘“唰”地拔出雁翎刀,挡在她面前,作势刺向张泉。这时原本束手待毙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声:“休要伤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吴定缘的刀锋冲了过去。

吴定缘全神贯注盯着张泉,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吴定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他的脸,一根锐利的长矛刺破脑海,霎时掀起泼天剧痛。与此同时又有一根长明灯柱倒了下去,让明楼悬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跃起两人多高。

火光跃动,虚影散乱,烟气缭绕,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吴定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监牢。同样的烈火熊熊,同样弥漫着烟气,还有同样的一张面孔正注视着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时而亲切,时而狰狞,它们在疼痛中合二为一,像侧刀切过腰间,似乎要榨出他最后一滴恐惧。

“啊啊……”

只是短短一瞬间,吴定缘的精神便濒临崩溃,感觉无数把尖刀,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在极度的混乱中,他丧失了思考与判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冲破朱瞻基的精致龙袍,然后是褥衣,朝着心脏的位置义无反顾地扎进去。

“挡!”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如钟似磐,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吴定缘睁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块金属残片。这残片色泽暗哑,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藏在怀里,正好挡住了刀锋的去势。

这香炉残片映在双眸之中,使得那一缕清明在吴定缘脑中骤然扩散。如沸汤之扬积雪,如春日之耀残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与背景火光融为一体。吴定缘再一定睛,眼前只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雁翎刀还在向前推进,仿佛要把残片顶进肉里。吴定缘这时才反应过来,手腕一偏,刀尖登时偏转,噢的一声,刺入朱瞻基耳边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睁圆了眼睛,吓得连眼皮都僵住了

吴定缘握着刀柄,喘着粗气,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自己的头疼症状居然消失了。以往如影随形的剧痛,仿佛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并缓缓退潮。

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

“陛下!”

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浑然不觉威胁临近。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登时齐根没入。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