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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30)

作者:马伯庸

吴定缘可没心思去欣赏,他还未及观察逃犯去向,就听到屋舍那边传来于谦的大嗓门:“你要干什么?不许走!”

难道是那个丫鬟要跑?吴定缘心想。幸亏把于谦留在那了,苏荆溪若是追不见,还得靠那丫鬟寻人。他按定心神,忽然看到眼前绿油油的芭蕉叶子上,伏着一只肥大的斑蟊。

奇怪,如果刚才有人急促跑过去,它受到惊扰早就飞走了才对。

一个离奇的念头猝然闪过吴定缘的脑海,随即牵连起一个刚才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丫鬟,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可那条马面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皮琴靴……糟糕,苏荆溪就是那个丫鬟!他是个女子!

吴定缘刚才还笑于谦先入为主,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一门心思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江南一带的女医师有不少,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再想到朱卜花的身份,女医师进皇城给宦官看病,岂不正是医患两便?

吴定缘暗骂自己糊涂,赶紧转身回去。就在这时,那边于谦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逐渐远去。

糟糕!

一步慢,步步慢。吴定缘急忙跃过矮墙,冲回屋舍,看到于谦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把我给刺伤了!她才是苏荆溪!”于谦捂着伤口,略带委屈地喊道。

这女人着实了得啊,吴定缘大为感叹。

从于谦在门外自报官职一开始,苏荆溪便窥破了两人来意。她迅速脱下曳撒,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云雨未散的假象。一般男子见到这番旖旎场景,就算不动心,警惕也会大为降低。等吴定缘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于谦,夺走马匹从正门逃走。

这一连串动作目的明确,误导精准,她应变之快,当真令人叹服。

吴定缘一边感慨,一边冲出正门。此时苏荆溪已经策马跑到巷子口了,眼看就要上街,他情急之下,猛地吹了两下短促的唿哨。

那马是勇士营训练的军马,一听两下呼哨,便立刻停下来。苏荆溪挥鞭就打,口中还驾驾地不停催促。那坐骑听到彼此矛盾的命令,左右为难,四个蹄子一直在原地转悠。趁着这个机会,吴定缘迈开大步,一口气追到马旁,伸手一把扯住缰绳。

苏荆溪二话不说,用手里的药剪子,朝着吴定缘刺去。吴定缘冷笑一声,闪身避过,一拳砸中她的小臂。苏荆溪“啊”的一声,药剪跌落在地。她毫不犹豫,另外一只手从头上拔出一枚银簪,对准吴定缘咽喉刺过去。

吴定缘见状不妙,急忙伸手过去挡在咽喉前,顿觉掌心一阵刺痛,竟被那银簪子狠狠刺了个对穿。他一边在心里骂这个疯婆子,一边强忍剧痛,扳住她肩膀狠狠扯下马来,随即一脚踢在胸口。

这是公门捕快擒拿犯人时的固定动作,叫做“锁龙关”。胸口乃是走气的要枢,一脚重重踹过去,能让人一瞬间气窒神迷,头昏眼花,什么反抗手段都做不出来了。

苏荆溪并非练家子,被吴定缘这么一踢,四肢登时软软瘫在地上,再无反抗余地。吴定缘趁机用牛筋绳索把她牢牢捆住,可惜自带的麻核先前用在朱瞻基身上了,他只好从马背上扯下一块垫鞍子的脏臭破布,团成一团塞进她嘴里,伸手一搜,从顺袋里搜出一张纸帖来。

巷口有几个路过的行人朝这边张望过来,吴定缘黑着脸喝道:“应天府擒贼!”吓得他们赶紧走开了。

吴定缘把她重新押回屋舍时,于谦正在给自己包扎伤口。作为一名医师,苏荆溪的家里并不缺少器具与药物,不过……包扎的技巧,终究因人而异。于谦惯于读书,做起这种事实在拙劣,把金创药粉洒得到处都是不说,还把胳膊缠得像个发大劲儿的馒头。

吴定缘没说什么,径直把苏荆溪带进里屋,捆定在椅子上,然后走了出来。于谦见他右掌鲜血淋漓,赶紧递过一个脂白小瓶。吴定缘用嘴咬开瓶塞,一口气把药粉全倒在手掌伤口上,然后用棉布条缠了几缠。

“小杏仁,咱们两清了。”吴定缘坐在门槛上,轻轻喘着粗气道。

于谦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吴定缘指了指屋里:“我不是说过么?三百两银子,只够买个明白。现在明白就躺在那儿,剩下的你自己去问便是,我的活儿到此为止。”于谦霍然起身:“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岂能半途弃之不顾?这人还没开口,万一后头还有曲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