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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77)

作者:马伯庸

“她到底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他恶狠狠地抓住昨叶何的双臂,发现其中必有蹊跷。昨叶何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被掌教逼迫得这么狼狈,她越是躲闪,吴定缘越是疑心大起。

“有些内情,你不知道。荆溪这一次单独留下来,只怕会有生死之忧!”吴定缘急切道。

昨叶何一听这句,这才不太情愿地低声道:“她,她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让我过了黄河再交给你。”

“信呢?”

昨叶何暗骂自己不谨慎,勉强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刚掏出一半,便被吴定缘抢了去,“刺啦”一声扯开信口,从里面拿出几张桃红色的薛涛笺。

笺上写了满满的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苏荆溪亲笔。而且考虑到吴定缘的水平,里面用的全是浅白俗话。吴定缘在院子里寻了个石堡小样坐定,捏着信笺读了起来。这一读,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吴定缘生平还是第一次持续阅读这么久。昨叶何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本来还想调笑两句,可很快便发现不太对。

吴定缘的手腕在微微抖动着,下颌不时收紧肌肉,让凹陷的脸颊更加瘦削。一层细密的血丝,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渗浮。他一直在读着,读到几乎要和石堡融为一体。昨叶何不敢打扰,只好耐心地在旁边等着。

吴定缘扫完了最后一行,把信笺折叠好,揣入怀中,然后仰起了头:“阮安,天寿山长陵那边你熟吗?”

沉迷于作图的阮安头也不抬:“长陵营建,我确实曾参与过。”

“这院子里有模型或图纸吗?”

“天子陵寝建成之后,模型与图纸都要销毁。”

吴定缘走到他跟前,一把推开画到一半的图纸,搁了张新的在面前:“我不要墓里的,只要陵寝附近的地形分布,你现在给我画一张简图,要准确!要快!”阮安不明白他要干嘛,不过还是提起了炭笔,很快便绘出一张长陵简图。吴定缘揣起图纸,从净桶里取出几锭银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门口走去。

昨叶何惊道:“掌教你去哪里?”

“天寿山。”

“您去那儿做什么?”

“去问个明白!”

永乐五年,仁孝徐皇后去世,朝中本来预备在金陵的紫金山兴建帝墓。

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术士对永乐皇帝说:“王气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寝,以定百年之基。”他亲赴燕地,最终选中了一块叫作黄土山的吉壤。

这座黄土山坐落于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余脉、燕藩之北屏。其山势雄壮庄严,起伏连绵,如有千万天马自九天奔腾而下;左右龙虎相护,前朝后靠俱全,又有玉带横流其间,是个上佳的风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说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夺天下之正气,为万世之鸿基。”

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在天寿山下,长陵西北,不过如今尚只有几道划界的沟渠。

此时已近酉末戌初,六月初八的白昼即将过去。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衰弱的余光缠住晚露,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重残照洒在天寿山上,映得那三座笔架山峰一面殷红若血,一面却凝幽似愿明暗之间,为山势勾勒出一圈阴森的暮色。

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区域消然扩张。无论是山间花木,还是陵前松柏,无论是黄泉寺的钟鼓楼,还是长陵卫的驻屯营地,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这片幽冥同化为一体。仿佛长陵正裂漫开启着蛮门,把天地方物都殓入漆黑的地宫。

不过在残阳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后,反而能看到一条火龙在黑暗中飞速前行,自南向北,龙头直指长陵所在。这条火龙其实是由无数火把构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缓骑、三子营的马语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但谁都不敢有片刻松懈。

因为在龙头的位置,是当今圣上。他骑着最为彪悍的辽东骏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