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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44)

作者:马伯庸

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海寿他们带人在龙輴下面堆了好多砖石木架,堆得犹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便留在了船上没动。

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兄长,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那把椅子,就给我吧!”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导引龙輴出得端门,再去太庙辞祖,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他走到龙輴前,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

若在平时,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汉王便猫下腰,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龙輴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

这一脚力度奇大,汉王顿觉呼吸一窒,身子朝后仰倒下去。这座小山搭得仓促,坡度很陡,他这一仰倒,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手里竟多了两枚断裂的门牙。

曾经有相师说,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而现在,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居然被生生磕断了,到底是谁?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輴车顶,叉开两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他的右手垂下来,手掌处还滴着鲜血,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

“吴定缘?!”朱瞻域吼边。

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輴这里了,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养的死士?”汉王疑道。

朱瞻域摇头道:“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不过太子没死,与他大有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吴定缘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局已定,连张皇后都没办法,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

难道他在拖延时间,等太子赶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他也绝等不到。周围那么多禁军,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刺成一堆肉泥。

如此垂死挣扎,意义何在?

从吴定缘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填药装丸,动作十分麻利。刚才对准的是右手,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早点弄死这只苍蝇,不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这个距离,绝不会射偏。

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在半空轻轻紧握,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

他抬起长腿,对着龙輴的车厢用力一踹。

龙輴乃是移灵专用,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被吴定缘这么一踹,雕花挡板应声而碎。

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龙輴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只是车轮被朝石挡住。此时挡板没了,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从车厢徐徐滑出。

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不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但也得有两三百斤。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收起火铳,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

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盛殁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呼啸着砸入水面。一时间,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第二十七章

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

没有人想到,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更没人明白,事到如今,他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即使是单纯想泄愤,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