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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02)

作者:马伯庸

吴定缘的双手也动弹不得,只好用左腿一钩,恰好挡在太子前倾的胸口前,往上那么一抬,勉强把他重新架出水面。朱瞻基咳咳地吐出几口水来,抬起头含糊道:“然后呢?”

“先别管那些了。”吴定缘设法把太子再次抬起来,视线却看向水牢的另外一边,似乎有什么发现。

那边的三个人还在,像三尊翁仲石像一样呆呆靠在墙壁。吴定缘眯起眼睛观察片刻,先把太子扶稳,然后径直走到中间那人面前,沉声道:“借用一下。”

那人的眉毛“腾”地抬起来,似乎不太情愿。可吴定缘毫不客气地把他拱开几步,示意朱瞻基过去。太子莫名其妙,可他走到那个位置一靠墙,就明白为什么了。这里有一处凸起,是墙壁常年泡水,砖石拱起所致。它的大小和高度,恰好可以让人把屁股坐上去,头部仍能留在水面之上。这在水牢里,可是比龙椅还宝贵。

那三个人显然早发现了这处宝地,轮流坐到上面。吴定缘发现他们的站立次序和刚才不同,中央这人的位置又略高于其他,这才识破其中奥妙。眼见这风水宝地要被夺走,这三位再也无法淡定,一个个脸色难看地围拢过来。

不过,他们在水里泡得太久,又累又饿,面对吴定缘这新入水的壮汉,实在是力有未逮。吴定缘略觉不忍心,开口道:“暂时坐一下,轮流来,不亏了你们。”

他反转过身去,费力地从朱瞻基怀里拿出一块已被水泡烂的松糕,这是在赌棚里随手揣走的。那三个人一看见吃的,眼睛“唰”地都亮了起来。吴定缘倒背着手,把松糕递过去。三人倒有几分义气,一人只咬了一口,没有多吃。吃完糕点,他们神气稍稍恢复了一些,总算敢开口说话了。

原来这三个人是仪真县月塘乡的船户,两个年长的一个叫谢三发,一个叫郑显伦,小的那个叫郑显悌,是郑显伦的堂弟。吴定缘便问他们为何被关入水牢。

谢三发在三人中最大,他苦笑着说,因为最近漕法变动,船户苦不堪言,他们仨被同乡推举来找汪极议事。不料,两边谈得不顺,起了口角,汪极便诬蔑他们是水匪,直接关进水牢里来了。

朱瞻基一听是漕法的事,格外上心,毕竟这是洪熙皇帝一手促成的,道:“我听说漕法由转运改为兑运,乃是当今圣上体恤百姓的善政,怎么你们却苦不堪言?”

郑显伦狠狠朝水里啐了一口:“善政个屎屁眼子!皇帝老儿自己捅两下就知道骚臭了。”这话脏得朱瞻基脸色微变,差点没坐住。

谢三发赶紧打了个圆场,边:“原先实行转运法,我们船户佥派了漕役,得从苏松解运到德州,一趟下来得小半年光景,累也累死了。如今改了兑运法,我们只要从苏松解运到淮安,兑给淮安所的军爷们,就能回家,真是德政。只不过啊……”

“只不过什么?”朱瞻基追问。郑显伦抢着嚷道:“只不过从淮安到德州这一段的脚费,却要我们船户来出!”

朱瞻基一听即懂,这就是把漕役折算成钱粮。换句话讲,就是船户出钱,雇佣卫所军户替他们走漕运——这仍旧比徭役要合算多了,不知这些人为何叫苦连天。

“莫非是漕运衙门定的脚费太高?”

谢三发道:“衙门定的规矩,是每石加脚耗一升,不算太高。不过到了汪老爷这里,却要加到每石半斗,一下子高出五倍,这谁受得了啊!”

“漕运脚耗是官府的政务,关他一个盐商什么事?”

三个人俱是同情地看了朱瞻基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郑显伦冷笑道:“你也忒不通世务。扬州地界谁不知道,不用汪龙王的船,根本下不去水!”

三人连说带骂,朱瞻基这才明白。原先实行转运法,官府负责全程提供漕船,船户跟着走就行;现如今改了兑运法,从苏松到淮安这段航程,官府便不再提供船只,船户得自己去想办法。像谢三发、郑氏兄弟这样的穷人,自己没有大船,只能五户十户联保去租。而能用的大船,全垄断在汪极手里,他开什么租价,别人只能接受。那“每石半斗"的脚耗,只有一升是官府收取,另外四升全是租船的费用。

“汪老爷说,他把自家船舍出来做漕运,占了别处生意的运力。若不把租费定高一点,就亏本了。按这个脚耗,我们走一趟全家都要饿死,求他给条活路,他也不理,说有本事你们莫租我家的船。可四百料的大漕船全在汪家手里,不租他家的,漕粮根本运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