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昨叶何伸出指头戳在太阳穴,嘴里猛地一嚼莲子,“嘎巴”一声,很是清脆。“他受的刺激太深,从那以后,这个人的脑袋就坏了。”吴定缘闷头听着,感觉周围的气息越发潮湿起来,隐隐有些闷。他抬起头,刚刚还是星疏月朗的晴空,已变得有些阴霾。
“他脑壳怎么个坏法?”
“他这个脑子里的病吧……按佛母的说法,是他无法接受铁铉一家受刑的事实,所以必须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心里能好受点。嗯,就好像你老婆偷了人,这时有个算命的说绿帽子能挡血光之灾,你知道是谎言,但心里便平衡多了——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接着说梁兴甫!”
“梁兴甫从南京回到山东,重新落草为寇。也不知怎的,他居然在滨州进了白莲教,恰好就在林三的坛里烧香。林三为了安抚他,说铁铉受的是尸陀密法,要通过极度痛苦逼出身毒,随血肉割舍,才会干干净净飞升法界,免受轮回之苦。”
吴定缘脸颊微微一抽,这正是梁兴甫要刮自己时说的那一套理。
“林三本是出于好意,只想让梁兴甫翻过这道坎儿,接受现实。谁知道那家伙的脑子真是坏了,觉得这飞升之法既然这么好,得帮所有亲近的人都超度了才是。那几年他在山东,可没少刮人,还都是铁铉散落在各处的旧部。”
昨叶何说得轻描淡写,吴定缘却听得不寒而栗。
“到了永乐十八年,佛母不是起事了嘛,把他招过去当左护法。为了让永乐皇帝顾不上山东,佛母告诉梁兴甫,铁家尚有遗孤,在南京城里等着超度。梁兴甫立刻赶了过去,在南京城大闹了一通。我后来听他自己说,遗孤没找到,却在冶城山上碰到一位旧人——昔日济南城的捕快钟二勇,现在改名叫吴不平了。吴不平念及旧情,冒大风险救下梁兴甫。没想到那家伙脑子又犯了病,非要超度吴不平一家。
“在他看来是报恩,可吴不平自然认为这是恩将仇报,只好把他撵出南京城了事。梁兴甫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两京之谋一起,他便主动要求再下金陵。我绑架了吴玉露,借了他的虎皮,果然铁狮子一听女儿落在病佛敌手里,吓得立刻乖乖与我们合作……”
昨叶何突然痛哼了一声,感觉到两侧的手臂陡然勒紧,仿佛要将她拦腰勒断。昨叶何皱着眉头嗔道:“掌教你轻点。当时我可不知道,铁狮子家里竟真藏着一位铁家遗孤呢。”
吴定缘稍微松开一点,沉声道:“所以梁兴甫态度突变,是因为他知道我是铁铉之子?”
昨叶何撇撇嘴:“我可没敢告诉他,怕他突然发疯,把你刮了送去跟铁铉团聚。”她停了停,又道:“不过估计他自己猜出来了,那家伙除了这个偏执外,其他事上可精明得紧。”
吴定缘在马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个梁兴甫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可这疯子却在紧要关头牺牲了自己。到底这是因为佛母遗命,还是因为对铁铉那扭曲的忠诚,他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昨叶何道,“佛母生前,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现在佛母不在了,这家伙便成了一匹不可控的脱缰烈马,不知何时就会拖着白莲教跳下悬崖。”
吴定缘眉头一皱:“你和他同为护法,这么说未免太薄情了。”
“只要白莲教能存续下去,我与他的性命都不重要。”昨叶何淡淡道,她扭动身躯,回身看向吴定缘,“倒是掌教你,得早做决断才好。”
“呃?做什么决断?”
“你是铁铉之子,他是朱棣之孙。掌教你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自处,可得提前想明白。”
“他是我朋友,就这么简单。”吴定缘生硬地回答。
昨叶何嗤笑起来:“朋友?太子落难时,自然认这个朋友,他日做了皇帝呢?就算你不想怎么对他,也得想想他怎么对你。难道他会把他爷爷朱棣从长陵里拖出来,让你鞭尸来报恩吗?”
她的犀利质疑,让吴定缘无言以对只得把缰绳在手边挽了又挽。
“等摆脱了追兵再说……”
“掌教你不能总这么逃避。”昨叶何的声音变得尖厉,“你仔细想想,从你在扇骨台救下太子开始,每一步都是被动卷入,心不甘,情不愿,可曾有一刻是你自己主动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