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封书信无论书写、行文、装帧还是留款,都透着一丝焦虑和匆忙。这不像是内阁合议、翰林撰稿的正式文书,更像是什么人在情急之下匆忙发出。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于谦脑海里闪过,他看向朱瞻基,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莫非宫中生变,张皇后出于某种原因无法言明,只好仓促发出这一封错谬百出的书信,借落款来提醒太子。
把堂堂一位皇后逼到这地步,京城局势得危险成什么样?难道说,天子之疾恐怕和宝船爆炸一样,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于谦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忍不住开始推算起日子来。太子在五月三日离京,八天之后,也就是五月十一日,天子突然不豫;又过了七日,五月十八日,留都龙船被炸。天子和太子可以说是几乎同时遭遇危险,这恐怕不是什么单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而是一个大阴谋的两个关键节点。
想到这里,于谦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书信涌入指尖。皇上在京城龙驭宾天,太子在南京尸骨无存,那个幕后黑手的终极目标呼之欲出:
帝位,虚悬。
电闪雷鸣之中,一条横跨两京的狰狞巨龙,显出了它的真正形体。
朱瞻基一阵苦笑。皇家之人对权力的敏感是天生的,他在长乐宫刚一拿到这封书信,便觉察到自己身处极大的危险中。可是他不敢有任何表示,只能强做隐忍,对朱卜花略做试探,并在确认对方立场之后,当机立断逃离。
事实证明,这个决断是正确而及时的,否则现在朱瞻基已化为又一具深埋宫城之下的皇族尸骸。说来讽刺,想通这些事之后,他总算明白朱卜花为何叛变了。只有帝位之争,才有足够的诱惑让这等耆宿宫臣动摇。
“于谦,你在想什么?”朱瞻基忽然问。于谦猛然回过神来,略做犹豫,方才答道:“臣……臣正在观摩玺印。”
“玺印?”
朱瞻基一怔,他急忙重新去审视书信,才发现之前有一处细节漏掉了。这书信末尾处的玺印,居然用的是一方“皇帝亲亲之宝”,鱼筒开缝也盖着同样的印信。
于谦身为行人司行人,赍旨传诏乃是本业,对这方面特别敏感。大明宝玺一共有十七枚,各有功用不同。比如“皇帝奉天之宝”,用于郊祀、祭礼;“皇帝尊亲之宝”,用于为太后、皇太后上尊号、懿号等;“皇帝诰命之宝”,用于封赐诰命丹符。而这一枚“皇帝亲亲之宝”,专用于天子给各地藩王的诏谕敕书。
急召太子归京的诏书,论理该用“皇帝行宝”或“皇帝信宝”,还要另外在鱼筒开缝处加盖“丹符出验四方之宝”。在这种场合使用“亲亲之宝”,实在不伦不类。
“这到底什么意思?”
于谦低着头,斟字酌句:“臣眼观玺印,心思天家玉牒。”
他说得隐晦,可朱瞻基听懂了。玉牒用来记录皇室宗谱,张皇后在书信后加盖藩王专用的“亲亲之宝”玺印,恐怕不是乱盖,而是在暗示这一次的宫变来自于某位藩王。
藩王?朱瞻基听到这里,眼皮一跳。
洪熙皇帝除了太子之外,计有九子:两子早逝、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郑王、老三越王与老五襄王,但他们还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朱瞻墉与老五朱瞻墡,乃是与朱瞻基一母所生,都是张皇后的嫡出子息。倘若洪熙皇帝和太子都去世,按顺位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承继大统。
谁从这一场横跨两京的变乱中得益最大,谁就是幕后主谋。可兄弟阋墙这种话,于谦一个外臣哪敢说得出口,只好隐晦地指出来。
朱瞻基情绪变得特别激动:“老三和老五才多大年纪?何况以他们的脾性,绝干不出这种事……”他身体一挺,一不留神扯动了肩上的箭伤,疼到眼前一黑。于谦赶紧去扶他,朱瞻基的情绪却变得更加强烈:“杨士奇在哪?杨荣呢?还有黄幼孜、蹇义这些银章重臣,到底在做什么?”
他喊的这几位都是内阁大学士,平日参预机务、辅理朝政,影响力比六部尚书还大。洪熙皇帝曾给这几位赐过刻着“绳愆纠缪”的银章,因此朝野都以银章重臣称呼。
京城的任何变动,是绝不可能绕过他们的。可现如今洪熙皇帝不豫、皇后被迫发出密诏、两位藩王行止可疑,这几位肱股之臣却悄无声息,他们究竟是被篡位者控制?是遭杀害,还是参预其中……朱瞻基简直不敢往下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