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学究,玩人心岂是他的对手。
当啷一声,拐杖从郭纯之手中掉落在地,老人捂着胸口缓缓朝地上瘫去。苏荆溪面色一变,赶紧过去搀扶。显然郭纯之是压力过大,以致胸痹骤发。此间没有药物,她只能把郭纯之右臂抬起,反复按摩都门、内关,试着缓解痛楚。
汪极哈哈大笑,他犹嫌不够过瘾,又添了一把火,道:“其实这一次我设宴款待,本来也是想跟你老人家透底的。你现在可没选择:投靠了新君,你儿子就是殉于王事的忠臣;若你还想做洪熙的忠臣,呵呵,你也配!是你儿子把太子炸得粉身碎骨……”
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三个人从竹轩外面推门而入。为首那人披着一身护院短装,光头上沾着几缕水草,样貌狼狈至极。那一张满怀愤恨的熟悉面孔,却令汪极一瞬间如坠冰窟。
“太……太子?!”
一个本该成为秦淮水底游魂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汪极若不是四肢麻痹,只怕会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说谁粉身碎骨啊?”朱瞻基看向这个两天前还对自己卑躬屈膝的商人,神情冰冷。
于谦快步过去,帮着苏荆溪把郭纯之搀起来。两人四目相对,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表示回天乏术,那硕儒居然就这么被气死了。于谦不由得扼腕叹息,郭纯之是淮左大儒,学术极有造诣,这一闹,可是极大的损失。
太子此时顾不上去看那老儒,他径直走到汪极面前,面带讥笑道:“都说盐商富贵,本王还不信。今天我才见识到,这别业可比皇家园林气派多了。”
汪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一切自信都建筑于太子之死上。如今太子活生生地跳出来,这位见惯风云的大盐商,竟连五官都不知该如何控制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嘶哑着嗓子。想不通整整一船火药,居然都炸不死太子。
朱瞻基冷笑道:“该死的没死,害怕了?我在南京城里被朱卜花追了整整一宿,这才勉强逃出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你的同伙没来得及通知你吗?还是说,你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那么重要?”
他对汪极的恨意澎湃到了极点,不想施以酷刑,而要用言语一句句刮掉这个奸贼的一切。
不料汪极听到这一句,反倒平静下来:“殿下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人都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彼此之间肝胆相照不成?”
朱瞻基眉头一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犯了个错。
“我们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信任可言。参与到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方势力,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如此幼稚的挑拨,怪不得别人说殿下你望之不似人君。”
汪极注意到,最后这句话明显刺痛了太子。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您在宫里听了太多经筵,真以为那群腐儒能讲透什么道理啊。告诉你,天下之事,从来不是靠虚无缥缈的忠义,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利益来聚拢人心!各怀鬼胎怕什么,貌合神离怕什么,只要利益一致,就不怕事情推不下去。”说着说着,汪极双眼中的恐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率的狂热。
“利益?那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朱瞻基质问。这个疑问他早就有了,汪极已富极江淮,到底什么好处能让他投入一场风险巨大的阴谋中来。
“好处?呵呵,当然就是迁都之议的废止。”
这个答案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可稍一思索,便能明白两者之间的联系。倘若京城迁回南京,南北漕运量必然锐减,那么汪极苦心经营起来的诸多黑白产业,比如船运租赁、私盐贩运等,便会化为乌有。
朱瞻基忍不住高声斥责:“你的那些产业不是违背国法,就是鱼肉百姓,本也合该整治,难道还有什么冤屈吗?”
汪极从唇边露出一丝冷冷的讥笑:“若太子你只有这种见识,那还是别登基的好,登基了也只是让大明多一个庸主而已。”
朱瞻基的心火“腾”地爆燃起来,狠狠地抽了汪极一记耳光,力度之大,连他的身子都被抽得向后一震。
汪极嘴角流出一丝血来,脸上的讥讽却越发浓郁,继续道:“太子殿下,你可知道如今南北漕运每年官运多少米粮?五百万石!为了把这五百万石从南方运到京城,要造多少漕船、雇用多少漕工?河务上要养多少脚帮、闸工、纤夫?沿途要修多少水次仓?各地州县的征调解送,要动员多少徭役?朝廷每年要拨付多少疏浚钱、治黄钱和轻资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