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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9)

作者:马伯庸

于谦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官,骤然担负起这等重压,心中自然也害怕得紧。只是他生性天真固执,坚信危局之下,总得有人挺身而出。若非如此,于谦当初便不会从行人司跑去锦衣卫去管闲事了。

“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于谦在马上轻轻吟诵着,这是《出师表》里于谦最喜欢的两句话。说来也怪,唇间一送出声音,他忐忑的心情便逐渐平静下来。古人云:志随言起,意从文抒,果然是诚不我欺啊。于谦心中暗暗想到,看向前方的眼神又亮了几分。攥紧缰绳的双手,慢慢变为虚握。

他胯下那匹坐骑,从缰绳的松紧中感受到了主人心意,比刚才走得更加平稳与坚定。

这一人一骑踏过西皇城根南街,很快回到了崇德街前的锦衣卫官署前。于谦小心地翻身跳下马,走进院子,正看见前院里一群小旗和力士在东奔西走,喧腾不已。那位先前去码头报信的老千户,此时握着自己那把破旧的绣春刀,在院子当中烦躁地来回踱步。

码头刚刚传来确切消息,南京锦衣卫一正一副两位长官,在东水关俱已罹难。此时司内群龙无首,难怪会乱成这样。

老千户一看于谦又来了,正要呵斥,可眼睛瞥到他身后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的辔头外皮裹着一圈紫锦,当即反应过来,这小子必是得了圣眷!老千户抖了抖嘴角,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迎了上去。

于谦没有多啰嗦,先向他通报了玄津桥遇刺。老千户大惊失色,那柄旧刀“当啷”一声砸在石板地上。现在襄城伯昏迷不醒,三保太监居然也出事了,那我该向谁汇报?该听谁的指挥?接下来又该做什么?

看到老千户那一副茫然的表情,于谦心中升起一股鄙夷。南京城养出一堆尸位素餐的官员,看来锦衣卫也未能免俗。这些人跟推磨的驴子似的,不用鞭子抽就不会主动转圈。

“东宫已归还皇城,等一下自然会有正式文告发下。”

于谦先安抚了一句,然后掏出过城铁牌一晃:“我奉太子之令,要先提见犯人吴定缘,还请千户前面带路。”老千户只能恭敬道一声喏,心里嘀咕,难道太子是让这小官来接管锦衣卫?

于谦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小心思,快步迈入内狱,径直来到最里一间。他让老千户守住外头,然后单独走了进去。刚一进去,里面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小杏仁儿,外头又出事了吧?”

于谦强迫自己忽略掉这个讨厌的称呼,板着脸把玄津桥的事说给他听。吴定缘啧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从气窗透进牢房的三道浅黄色光柱,缓缓有致地向西移动着。于谦知道光阴宝贵,索性单刀直入:“东宫屡遭凶险,留都危在旦夕。太子已颁下钧旨,要我们去查明背后主谋。”

吴定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们?”

“是的,你和我。”他唯恐吴定缘不信,亮出过城铁牌:“殿下已亲赐马、牌,准你我入詹事府奉职,特进缉事。”

“哟,行人司的冷菜羹换做詹事府的烧猪臀,小杏仁儿你的造化真来喽。”

“这一层身份,是为了方便我等行事,不是拿来炫耀的。”不知为何,于谦一跟这家伙对上话,便有一种压抑不住要吼出来的冲动。

吴定缘眯着眼睛端详了他一番,晃动脖颈:“我就不明白了。南京城里做官的比秦淮河畔的嫖客还多,干嘛非让我去不可?”于谦沉声道:“因为太子在留都能信任的,就只有你我而已。听明白了吗?只有你我两人而已!”

他没有过多解释,相信以吴定缘的脑子,能猜出为什么。吴定缘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莫来诓我。太子一念起我来,只怕恨不得撕开卵蛋咬断屌,又怎么会找一个蔑篙子来查案。”

这一通言语粗鄙得让于谦直皱眉头。他强忍不适道:“吴定缘,我看得出来,你乃是腹有鳞甲之辈,绝非池中能容,又何必百般遮掩?我不知你平日为何甘于自污,但现在朝廷需要你舒展爪牙,危身奉上,为臣子者又岂能推脱?”

这一番慷慨激昂如惊涛拍岸,声势惊人。可是“崖岸”却依旧岿然不动,他的神情表示,大概没听懂这文绉绉的词……牢房里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于谦有些绝望地喝道:“总之现在太子要你来查案,你说吧,到底要怎样才肯答应?”吴定缘展颜一笑:“换了赵元帅来谈,这事儿才有得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