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缘一阵苦笑:“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面对仇敌,憋着口气弄死就行。现在我的仇敌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说着,吴定缘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轻轻覆住苏荆溪的身躯。然后他从牢笼的间隙伸出手去,从附近捡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残骸,撒在她身上。饶是苏荆溪聪睿过人,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糊涂了,只好伏在地上尽量不动。
远处的“哗啦”声逐渐逼近,吴定缘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很快苏荆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盖住,不点亮火烛凑近,是发现不了的。
“我刚才说过,我跟太子不一样。他在意别人的评价,是因为还在乎什么。而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吴定缘从囚笼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子,让他赶紧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
苏荆溪有些发怔,但出于直觉,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囚笼外的黑暗中浮现。梁兴甫的肩、背与粗大的臂弯肌肉上插着许多碎木竹屑,半个脑袋上都扣满了褐皮漆,还有几条铁链斜搭在身体上,随着走动不住摇晃,发出铿锵的碰撞声。
看来刚才碰撞之时,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到现在才算脱困。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兴甫孜孜以求的目标,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静等着他来取走,这一定是佛母护佑的结果。
梁兴甫走到囚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吴定缘,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美妙一刻。直到吴定缘的一口唾沫飞出牢笼,落到额头上,他才伸出手来,握紧其中一根板条。
吴定缘撼不动的大料,在梁兴甫的巨力之下被轻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笼“哗啦”一声坍塌解体,梁兴甫的手捏住吴定缘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来。吴定缘没有做任何反抗,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着梁兴甫,牵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确保梁兴甫不会再往这个囚笼里多看一眼。
既然脱不开囚笼,那么唯一保住苏荆溪的办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这策略说来简单,只要一个人愿意主动牺牲,便可实现。
梁兴甫解下身上的铁链,将吴定缘五花大绑,然后将他扛在肩上,朝着船坞外头走去。吴定缘知道自己必然无幸,勉强抬起脖子,最后瞥了一眼身后。
“一线生机,还是留给你们这种还在乎些什么的人吧……”他道,随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最终一刻降临。
此时,在礼字坝的运河对面,混乱已经接近尾声。在永安营的强力弹压之下,三百多个纤夫全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树下,接受简单的救治。
“廷益,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去宋风楼,我请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鱼羹!”
方笃对于谦深深一揖,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后怕。没想到这些白莲余孽如此嚣张,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坝之上。若不是于谦坚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运输都要为之中断,他作为当值官员怕是要倒大霉。
于谦赶紧把方笃扶起,嘴上客气着什么同年之谊,心里却是一阵苦笑。他的本意,是用白莲教的名头吓唬方笃,好出动永安营去对付梁兴甫。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白莲教居然真的在礼字坝策动暴乱。方笃的麻烦解决了,可于谦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他扫过河岸,黑压压一片全都是光着身子的纤夫。太子不见踪迹,吴定缘和苏荆溪也不知下落,梁兴甫这个大敌更是消失不见。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于谦强抑住不安,对方笃道:“白莲信众狡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坝上坝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
方笃点点头:“廷益考虑得周到。我这就派人去运河对岸,贼人一个也别想走脱!”
于谦犹豫了一下:“若是搜到什么可疑人物,不妨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安心。”他不敢在方笃面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营来找人,讲话时必须斟字酌句,特别累人。方笃满口答应,一转身,脸色突然一沉。
原来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脸狼狈地跑到老槐树下请罪。方笃二话没说,抬起腿来狠狠踢过去一脚,把他打翻在地。这个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气。
“你贪虫穿了心!纤夫伙食都敢克扣五成,真不把陈总兵放在眼里吗?”方笃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