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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53)

作者:马伯庸

这对吴定缘来说,是个容易防守的好地形,但前提是,他得有本事把棺材弄进肃心道……廊道的拐弯太急,骡车的长度肯定是钻进不去的。棺材尺寸倒是够,但他一个人又不可能扛起来。“总不能开棺把尸身背着跑吧?”吴定缘略有迟疑。倒不是忌讳或嫌弃,而是洪熙皇帝停尸这么久,又逢阴雨连绵,只怕骨肉早已烂朽。随便一折腾,肯定会散落一地。

在他迟疑的当口儿,追兵们也冲进了这条石板路,朝着紫微殿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吴定缘转头看了一眼,心头一震。那些人的劲装短衫与高大为一般无二,竟是阴魂不散的青州旗军。他们居然也跑来京城了?难道是朱瞻域带来的?

若是他们动手,那吴定缘连负隅顽抗的机会都没了。他目前最大的倚仗,是朱元璋和朱棣两块神主牌,而青州旗军那些疯子,只认靳荣一人,愿意为他抛却生死。只要能给主家报仇,射毁两块皇帝牌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司天台只有一条正道,别无出口。吴定缘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把骡子车赶到肃心道的门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后拆下两块牌位,把朱元璋的搁回到棺材旁边,把朱棣的捏在手里。“荆溪啊,抱歉了,你的仇,看来只能靠你自己去报了。”

这些骑兵穿过牌坊,掠过石碑,冲到紫微殿前。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人,估计是分散到城里的一支搜索分队,但对付吴定缘足够了。他们纷纷下得马来,抽出腰刀,朝着肃心道拱月门前围拢过来。

这场闹剧太久了,也该到了收场的时候。

一缕缕阳光钻破云层,挥动的刀刃上耀出点点白光。吴定缘觉得有点晃眼,索性把双眼闭上,放弃抵抗。忽然有刀声破风而至,他抬起手臂一挡,只听“咔吧”一声,永乐皇帝的栗木牌位被拦腰劈成两截,落在地上。

“父亲,娘亲,你们能稍微高兴点了吧?”

吴定缘低声喃喃说道,静等着下一刀的终结到来。

可他等了片刻,刀刃却没有再次挥落,头顶的阳光反而消失了。吴定缘有点纳闷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

这阴影是一个庞大的人形,如罗刹恶鬼,又如怒目金刚,此时正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紧紧扼住持刀士兵的咽喉。而其他士兵呆呆站在原地,如同中了咒术一般。

“梁兴甫?!”

第二十八章

吴定缘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梁兴甫。

他是铁铉最忠诚的部下,他是要杀尽旧友全家的疯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难应付的敌人,也是济南一战中最为可靠的战友。他的脑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南大营校场的那一场死斗,断后的梁兴甫被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所淹没。吴定缘在感慨之余,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着的梁兴甫。

没想到,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梁兴甫居然再一次出现了。

从背后看去,那道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有的是烧伤,更多的是砍伤,居然还有火器痕迹。这些伤痕纵横交错,皮翻痂烂,看起来糟糊糊的一片,简直没一块好皮。可以想象,梁兴甫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样状况。

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卧床不起了。吴定缘简直无法想象,这家伙到底是如何拖着这么重的伤,从济南一路找到京城来的?

这时梁兴甫已经捅死了挥刀的士兵,狠狠把尸身甩出去。那身体软绵绵地在半空转了几圈,砸向了后头的两个同伴。与此同时,梁兴甫如同一只大鹫高高跃起,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

这些青州旗军多半都听过病佛敌的威名,见面先怯了三分,一见同伴惨死,胆气也随之弱了下去。待得梁兴甫进入攻击范围时,他们呆愣愣的如鹰隼爪下的雏鸡,别说反抗,连跑都忘了跑了。

紫微殿前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惨呼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与某种液体喷出的声音。没一会儿,这十几个精锐旗兵,已是全数丧生。吴定缘对他的杀戮效率,从来没有过怀疑,可这一次却感觉不太一样。

原来的梁兴甫是一块极为冷静的巨岩,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攻,一拳一脚极有效率。但现在的梁兴甫像是岩浆,横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发出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许他自知接近灯尽油枯,所以变得急切了吧?吴定缘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酸。

梁兴甫在一片血泊中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脖子下方又沾了一片新鲜血浆,看上去像从十八层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他拖着步子,微微摇晃着走到吴定缘跟前,死死盯着他。吴定缘被他盯得有点发毛,这眼神和在淮安要杀自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