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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49)

作者:马伯庸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后缓缓沿着墨线移动。吴定缘一边指一边解说,这里是废弃破庙可以翻墙而过,那里是湾边浅滩可以淌水而行,随口说来,可见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于胸。

于谦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这家伙虽然品性恶劣嘴巴恶毒,但涉及到实务,却十分值得信赖。只是不知他为何深藏不露,甘愿留一个“蔑篙子”的恶名。

“即使城隍护佑,我们绕过了所有的巡兵,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吴定缘的手指,点到了南京城的府城墙,“外城有一十三道城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入夜之后绝难开启。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城门必然更有重兵镇守。”

“那怎么办?难道要翻城墙?”于谦疑道。

“城墙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试。”

“……那走水门呢?”

吴定缘摇摇头:“水门下面都有罩网,每隔十眼系着一枚铜铃,守军闻铃响即射。”

这时苏荆溪也参与进来:“我看你手指虽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体朝着东南方向,莫非那边会有什么城防漏洞?”

吴定缘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释道:“想要在天亮前离开金陵城,只有这一个办法。”他一边说着,手指缓缓移动着,并最终停在了舆图右下角。

那里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视线同时投过去,看到指尖压在一个墨线勾勒的小方块里,旁边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

“正阳。”

第七章

同样一套舆图,此时正在被另外一双眼睛凝视。

朱卜花俯视着摊开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双眼极力睁大,仿佛要从中把太子揪出来。

刚才城头有士兵说似乎射中了什么,但并没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即使中箭,也没死。他们在竹桥附近捞了很久,什么都没捞到,勇士营的马队在秦淮河附近来回搜寻了几遍,也一无所获。太子就像一只老鼠,钻入黑暗彻底消失了。

煮熟的烧鹅,居然就这么从宫城内飞走了。他脸上的疮肿又气得鼓大了几分,肿尖隐隐沁出油来,成片成片地泛着光泽。偏偏这时候苏荆溪迟迟找不到,无人能压制痛楚。内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条宝船一样,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去给中城兵马司传话。让他们重点搜查大中桥、淮清桥到冶城、中正街这一带。那边外地客商最多,一个货栈都不许放过,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几乎是吼出来。旁边的书手迅速写成文书,战战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书抬头写的是“奉东宫令”,他面颊抖了抖,在下面签了自己的画押。自有勇士营的快马拿了文书,飞奔出守备衙门。

午时的宝船爆炸,给了朱卜花一个绝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义四处发出指示,要求各处衙署都要听从禁军的统一调度。此时各处衙门的主脑不是被炸死就是重伤,正是群龙无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无不凛然遵从。

短短一个时辰,朱卜花便把整个南京城的防卫力量都捏在手里了。于是城中出现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军兵奉了太子之令,四处搜捕太子。

当然,南京诸部不会容忍一个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会产生质疑。但至少在这一夜里,他是金陵最有权势的人。

可惜的是,这前所未有的权势,并未给朱卜花的面痛带来多大缓解。只有苏大夫配的药,才能暂时压住疽苦,可她人却离奇失踪了,派去找的人没有任何线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办法分出神去调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师椅上,闭上酸疼的双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闭眼,眼前便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时却又心惊肉跳。

他本名叫做脱脱卜花,乃是云南的蒙古高官之后。蓝玉大军攻克昆明时,把脱脱卜花连同郑和一起掳走,送入宫中充做内臣。后来两人同时被选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并不在意脱脱卜花的蒙古血统,对他颇为信重。这等殊遇,让脱脱卜花铭感五内,献出了全部忠心。靖难之后,燕王变成了永乐天子,脱脱卜花也蒙赐朱姓,以御马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统领勇士禁军,成为大内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尽管永乐驾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变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