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膀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
后面的人陆续赶到陵门前的月台,却纷纷拉住缰绳,不敢向前。这可是永乐陵寝,无诏擅闯者斩,何况他们身上还带着凶刃,更犯忌讳。皇帝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不许跟来!”然后孤身一人穿过券门,眼看便消失在了神道尽头。
朱瞻基并不关心身后那些人的茫然,他只有一个目标。
今晚夜色浓重,所幸有一轮娥眉新月独悬于半空。缥缈的月光洒下来,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将整座陵寝罩上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无论是左右神庙、神库、碑亭还是神道两侧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强烈的疏离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与人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隔阂。
长途奔驰让朱瞻基疲惫至极,却一点也没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着神道“噔噔噔”地飞速奔行,头上的翼善冠歪到一边,身上的斩衰服凌乱不堪,犀皮腰带散了,金丝履掉了,却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旷的长陵墓园中,回荡着天子急促的脚步声。
朱瞻基从前陪着父皇来致祭过数次,对陵寝结构了然于胸。他直入二进院子,绕过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后从一座棂星门牌楼下穿过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
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彷上下。在案头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炉一件、仰莲瓣石烛台两具与双耳石瓶两只,用作尊奉神主。
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发着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蜡烛下面,都压着一截白绫。稍有阴风吹过堂前,那一片片绫尾便飘动起来,似一根根惨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挣扎。
朱瞻基看到,在石几筵正前方,站立着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站一跪。
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几筵前,头颅低垂,生死不知。而那个额庭宽阔、双眸含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他旁边,手攫祝版,上头蒙着一层写满朱字的青笺。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声,可声音到了唇边,却被一团郁结之气阻住了。苏荆溪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只是烛光摇曳之下,五官阴影忽长忽短,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她,而且快要隐藏不住了。
“陛下,你追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早。”苏荆溪赞叹道。
朱瞻基把视线转向张泉,喊了一声“舅舅”,可对方却没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药,还是已然气绝身亡。他气急败坏地冲苏荆溪吼道:“我舅舅怎么了?”
“陛下莫急,我只是用药把张侯蒙住。祭仪未成,他还不能死。”苏荆溪一掐张泉脖颈后的风池穴,后者无意识地一仰头颅,喉咙里发出几声喃喃声。
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你竟骗我!”
苏荆溪一撩额前长发,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脸色不见半点红润,眼神却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还记得那一夜神策闸前的情景,就会发现此时的她与那时毫无二致。
“是的。”苏荆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朱瞻基听到她亲口说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悚然一震。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肩头弥漫出来,丝丝鲜血竟冲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顺着膀子流下来。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伤口迸裂,还是心情激荡以致气血过亢。
可朱瞻基的心里,比肩伤还要疼。吴定缘也是,你也是,朕赤诚相待,你们却全藏着机心!一个要杀我,一个要骗我……委屈与愤怒交替冲击着他的精神,令他几乎站立不住。
苏荆溪道:“陛下制怒,你箭伤未愈,恐对龙体不利。”
“不要你来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声,他按住肩头,咬牙切齿,“当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杀不就得了,何必这时还来腥惺作态!”
苏荆溪微讶:“陛下与我无冤无仇,我那时候伤你做什么?”她抬起手来,一拍张泉头顶方巾:“我只要那些该死之人去死。”她咬着最后一个字,眼角猛然收紧,宽阔的额头上浮起几道青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