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朱瞻基才恍然大悟,这场暴动确有预谋,但本不在今天,只因为漕船意外脱扣,这才被迫提前发动。
先前太子还怀疑这事太巧,怎么偏偏在他们抵达淮安的当夜发生。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因果。薛孔目长年克扣盘剥,纤夫积愤蓄怨日久,两边迟早要起冲突。他们与梁兴甫一番争斗,不过是把矛盾提前激化而已。
“那你去自首,岂不是要砍脑袋了?”朱瞻基发现,自己居然担忧起这老头来。
“嘿嘿,放心好了,咱们又没伤到人命,罪不至死,顶多杖个几十下,又不是头一次了。”孔十八轻松地回答,“我在白莲佛母座下烧香,有她老人家护佑,不会出事的。”
朱瞻基肩膀一僵,这老头竟是个白莲教徒。孔十八没注意太子表情,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听过佛母吗?”
“我就听过佛爷。”朱瞻基避开他的眼神。
孔十八哈哈大笑:“佛爷是有的,佛母也有,白莲佛母可比佛爷还灵。她老人家是灵山成道,一朵白莲飞到东土显灵,能免三灾,去八难,专来度化世人。”
“跟戏文里唱的似的,只怕是糊弄人的把戏。”朱瞻基忍不住反刺了一句。他本以为孔十八会破口大骂,自己便可以趁机离开,不料老头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来世福报、白莲显圣什么的,我是没亲见。可只要莲花坛上烧过香,佛母面前磕了头,从此就是亲切的兄弟姊妹。活着时,彼此都会照应;哪天死了,至少坛里会给你买棺材,烧香烛,寻块宝地埋葬,不至于一苫草席盖着,喂了野狗、乌鸦。你说谁会不愿意去?”
朱瞻基没有吭声。他先前一直以为,白莲教是靠江湖骗术蛊惑愚民,可从来没想到,让老百姓趋之若鹜的动力,居然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好处。不过,想想眼前这些纤夫的遭遇,他们只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也便不难理解白莲教何以如此诱人。
“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我的坛里烧个香?我就是坛祝。”孔十八一拍胸脯。
朱瞻基尴尬地摆了摆手,正要婉拒,忽然心中一动:“你认识梁兴甫吗?”
“那是谁?”孔十八一脸迷茫。
朱瞻基暗自松了一口气。和他猜测的差不多,白莲教的体制十分松散,各地香坛除了同拜佛母,每个坛祝都自行其是。城里的信徒忙着配合梁兴甫抓人,坝上的信徒却自顾搞着暴乱,两边互不知情。
这是国家之福。倘若佛母能对所有的香坛都如臂使指、如将将兵,那朝廷可要头疼了。
朱瞻基正要开口拒绝,对方却突然示意他噤声,然后把耳朵趴在地面,仔细听了一阵:“奇怪了,怎么有这么多人在靠近,难道是永安营?”
“那是什么?”
“那是陈总兵直属的护漕标军,正经打过仗的精锐。按说这点骚动,犯不上惊动他们……而且他们来得也太快了,不寻常,不寻常。”孔十八念叨着,再仔细听去,面色不由得大变。远处有隐隐的铁甲铿锵声,显然武备齐整,气势汹汹。
河边那些纤夫也隐隐感觉到不安,都把目光投向带头人这里。孔十八大声道:“别慌张,就按原来说的,你们快把短棒都扔河里,各自回甲里!”纤夫们轰然应声,赶紧四下散开。他见朱瞻基还傻在原地,猛然推了一把:“愣着干啥?赶紧回去!”
朱瞻基连忙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朝河边迅速跑去。孔十八倒提着那把拍晕薛孔目的斧头,双手高举,迎向远处大道拥来的黑影,高声叫道:“是我一人所为,快带我去见方推官……”
话未说完,几个身穿窄袖红胖袄的营兵扑上来,把他凶狠地掀翻在地。同时又有更多营兵掠过身旁,朝着纤夫人群奔去。他们很快追上了刚跑出没几步的朱瞻基,将其拽倒在地,硬靴踏身。
“白莲信徒,追擒莫放!”几十个永安营兵同时大吼起来。
第十五章
吴定缘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怪异的牢笼之中。这个牢笼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是由数十条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条构成,这些大肋木横躺斜插,彼此交错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间围出一个极狭窄的小空间。
刚才的强烈撞击,让吴定缘脑袋里仍在嗡嗡响着。他强忍眩晕,勉强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条,可惜却纹丝不动。他再一低头,发现身前还横着另外一具躯体:苏荆溪双目紧闭,额头上一缕鲜血缓缓下滑,在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