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水关码头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河岸,南北长四百步,东西最阔处有两百米,都是夯实的黄土地面。平日这里桅帆连天蔽日,商贾摩肩接踵,从日出到夜里鼓鸣闭城,无一刻闲静之时。可此时于谦与吴定缘一踏入码头区域,眼前却看到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景象。
只见旗幡委地、钲鼓散落,地上扔着数不清的金银革带与云锦佩绶。码头地面的土黄色一点都看不到了,全被密密麻麻的人类躯体所覆盖。那些躯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从上品绯紫到下等玄皂,什么服色都有,但呻吟与号哭却差不多同样凄惨。他们翻滚着,挣扎着,即便是宝卷里描绘的泥犁地狱,也不过是如此了。
宝船爆炸时,这里站满了迎候的南京官员、侍从和卤簿仪仗。他们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吹过的稻穗,在强烈的冲击下纷纷仆倒在地。有些人侥幸只是断了手脚,有些人表面无事,五脏六腑却被搅成一团,不停大口大口吐血,还有些人一头栽倒,再也没了声息。那些养尊处优的国士们,几乎在一瞬间便堕入泥尘。
大约二十几个短褂力夫站成一条弧线,缓慢地在人群中一一搜寻,发现还有气儿的,抬到旁边的青条石堤旁,那里有几个临时调来的青袍医师在忙着救治;没气儿的,则撩起身上的袍角,蒙住面,一字横搁在堤脚旁,会有抬夫用担架一具一具往外送,让棘围外面的人认领。
不过救援人员应该是得了指示,优先救助那些穿官袍的,至于其他诸如仪仗乐班仆役之类,只能暂时弃之不顾,任由他们躺在地上哀求叫喊。
于谦看到这一番惨状,下巴不住抖动,几乎要流下泪来。吴定缘亦是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扫视着这一片人间地狱。他忽然眼睛一亮,疾步向前,抓住一个力夫的胳膊。
这人和吴定缘穿的袍色一样,也是应天府三班里的,估计是被临时抓来当劳役。吴定缘也不客气,劈头便问:“你可看到我爹了没?”那人正累得一头大汗,一见是“蔑篙子”,很不耐烦地回道:“没见过。”
“他没来过这里?”
“不知道!”对方硬邦邦地甩了一句,后来想到“蔑篙子”跟吴头儿毕竟是父子,语气稍微缓和了点,“我是出事儿以后才被调过来的,一直没见着吴头儿。”说完他眼神往外飘了飘——意思很明显,如果你爹在码头的话,恐怕就在这一大片死伤人群之中。
吴定缘心头狂跳,连忙松开那人,来来回回在人堆里搜寻。吴不平今天穿的是皂色朱边短袍,很是醒目。可是他把整个东水关码头转了个遍,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吴定缘又去了石堤附近,伤者里没有,死者里也没看到,更不可能有人把尸体认领走。
这便奇怪了,难道他没来过码头?这不应该。吴定缘最了解他爹,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老公门,宝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绝不会无动于衷,一定第一时间赶到。难道说,别处有事,把他又给调走了?可还有什么事比这个大?
于谦看出吴定缘神色有异,掂起脚来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可我们是来奉命查案的,公事要夺私情。”吴定缘冷笑道:“你懂个屁!我爹是应天府总捕头,执掌留都一府八县的缉事。想在南京查案,没他可不成!”
于谦登时大怒:“你跑来东水关,不为勘察现场,原来是来找你爹!我不是反复强调了吗?太子钧旨,除你我之外,不得有第三人与闻……”话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他被吴定缘揪住衣襟狠狠一推,后背撞在了石堤上。
“小杏仁,你家太子不是佛爷,也不是道祖,真以为一句钧旨,天底下的事就得遂他的愿?”吴定缘讥讽道,“金陵是天下第一大坚城,人口百万,光靠咱俩查案,跟在江里捞芝麻也差不多!”
“朱子有云:天下事无不可为,但在人自强。你都还没开始查,怎么知道不行?”
于谦梗着脖子,兀自仰头辩解道。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他衣襟,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于谦还要说什么,他一脸无奈地朝远处水面一指:
“小杏仁你仔细看看,能把两千料的宝船一气炸断,就算是虎硫药,也得有千斤才能达到效果——往戒备森严的太子宝船运进千斤火药,得是什么手段?永乐十八年后白莲教就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会有这等神通?”
于谦不由得眉角一扬:“你的意思是,白莲教勾结了某一位朝中高官?”吴定缘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转头看向宽阔的秦淮河面。视线所投之处,泽波平静,半点痕迹也无,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已深深掩埋在了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