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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38)

作者:马伯庸

很快太子注意到,落在北边的箭支比南边要稀疏一些,而且这几阵箭的覆盖范围,有一个明显北移的趋势。

朱瞻基在离京之前,仔细研读过南京舆图。此刻他身在秦淮内河的中段,面北背南,北边是竹桥,南边是玄津桥。城墙上的弓兵,大概认为他会选择向北逃窜,毕竟一来竹桥相距更近,二来水流方向是顺的。

在随军征途中,祖父朱棣曾教过他,永远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朱瞻基想到这句教诲,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没入水中,忽略掉肩膀上的钻心痛楚,掉头向南游去。

向南虽然是逆流而行,但前方是玄津桥。这座桥今天已经被白莲教炸断了。在东岸的马队无法跨河,只能绕行,能为他多争取到一段时间。朱瞻基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努力争取每一寸活着的时光。

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他划行了一段距离后,回头望去,看到箭雨“咻咻”地落在北方的河面之上。夜色成了朱瞻基最忠诚的护卫,他每一次换气,都先让后脑勺露出水面,侧脸呼吸,始终让头发盖住面孔。只靠灯笼的黯淡光亮,城头士兵很难在漆黑的河面上分辨出人头。

靠着这一点点小伎俩,朱瞻基缓慢地向南边移动起来。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几百步的距离是如此之长。朱瞻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漏水的画舫,精力和体能源源不断地散失出去,视线越发模糊。每划动一尺,他都觉得筋骨快要断裂开来,必须要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一点力量。

朱瞻基一度精神恍惚,心想干脆就这样死掉算了。可就在他行将放弃之时,半座残缺的桥墩轮廓在前方水面出现。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看到这座桥了。朱瞻基不由得精神一振,拼尽最后的力气攀上桥墩,跨过石栏,整个人跌倒在石狮子基座前。

有石狮子挡着,从城头的角度是无法看到这边情形的。他斜靠基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箭杆还插在肩膀上,好在肌肉高度紧绷,不致有血流出来。

当性命暂时无虞,另一种危机感随即浮现上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别说身边的班底死伤殆尽,就连太子这层身份,都无法维持。以朱瞻基的才智,不难想象朱卜花会拿那块玉佩做什么文章。至于南京城里的百官勋贵……连北京派来的禁卫官领都叛变了,那些人又怎么敢信任?偌大的金陵,竟无一人可信,竟无一人能信!

现在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

不对,还有一个……好吧,一个半人可以信赖。朱瞻基的脑海里浮现出于谦的身影,可旋即又苦笑着摇摇头。于谦和吴定缘撒出去之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他孤身逃离皇城,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去哪儿找他们俩。

朱瞻基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望向漆黑的天空,在眼眸中映出同样颜色的绝望。

这时城头上的喧哗声忽然大了几分,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朱瞻基知道这里不能再呆了,他们一发现竹桥附近没人,马上就会有马队朝玄津桥赶过来。

可是该去哪里才好呢?附近倒是有成片的民房,但勇士营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不指望那些老百姓会掩护一个可疑人物,说不定还会绑了直接去讨赏。朱瞻基的视线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突然定在了某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两百步开外的低矮小屋,屋顶插着三根交叉的幡杆,中间挂一块白布。朱瞻基在北京见过类似的,这是城中惯用的义舍。厢坊中若有横死的外地客商或畸零绝户,没有亲人收殓,会临时停放在这里。屋顶的幡杆,是公家为了安抚这些孤魂野鬼所竖。

这里平时很少有人靠近这里,到了晚上更是人迹罕至,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勉力拖动几乎废掉的身体,一步一挨朝着义舍走去。

为了避忌,义舍与周围的房屋都隔开几步之远,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浅的吉沟。朱瞻基跌跌撞撞迈过吉沟,一下子被绊倒失去平衡。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掌,任凭身子向前倾去。

“咣当”一声,两扇木门被撞开,他朝着门里直直倒去。就在额头行将磕在地面上时,一只手搀住了朱瞻基的胸口。

“殿下?”

一个洪亮声音,传入朱瞻基的耳中。

第六章

“于谦?”

这个声线太独特了,朱瞻基即使意识模糊,也能分辨得出来。这个声音,总给人一种坚定的安全感。朱瞻基唇间发出一丝释然的叹息,松弛着身子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