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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43)

作者:马伯庸

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

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

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

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

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地一坠。

张皇后是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路!”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从哪里得来这物事的?”

“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

汉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

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

在场之人,心头无不大震。不是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靳荣的山东兵,竟然到了京城了?

朝中原来保待大体平静,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爵、都指挥使谢贵,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当时谢、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噩,是多么重要。

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谁也不好说。

太子玉佩的出现,张皇后的晕倒,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有的罗伞,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

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所有人都强烈地感应到,这天,要变了……

朱瞻域跪在雨里,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心中豪气横生。这一番局面,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说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而反观他那位兄长,只会紧跟着父王,无所作为,怎么有脸做世子?做太子?

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与朱瞻坦四目相对,后者怨毒深刻,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决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经年的隐忍,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中间虽诸多波折,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汉王磨动牙齿,松了松乌角腰带,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

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

这时吕震的声音,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

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但答案是明摆着的。汉王傲然望向那边,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正嘤嘤地哭着。没了张皇后站出来,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至于那一群大臣,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

引龙輴,挽哀绳,舍我取谁?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

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载上汉王。朱瞻坦也想跟过去,汉王却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輴那一座宽台游去。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輴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