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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47)

作者:马伯庸

于谦“啊”的一声,百感交集,顾不上太子这身诡异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别声张。于谦过于激动,犹然未觉,身子还要下拜,幸亏苏荆溪松开小童,用那铜钗子去刺了一下于谦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

朱瞻基安抚了一下那小童,然后把两人带到后堂,把门窗关严实,这才讲述起缘由。

原来朱瞻基从逃洞里离开之后,按照孔十八的指点,来到了他掌行的那一处香坛。太子把铜莲花一亮,香坛里的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

白莲教的香坛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敬拜弥勒,能聚起十来个香众,就可以算作一坛。这里的香坛压根不知道白莲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斋礼佛,对太子毫无疑心。朱瞻基在这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

他急于与于谦等人恢复联系,便请香坛的几个火工外出打听,一来二去,便听到洪望先生街头保去京城的奇闻,遂让一个小童过去传话。

于谦搓搓手,喜不自胜:“总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微天之幸。我去跟方笃说一声,让他准备一条盘过坝的快船,咱们尽快登船出发。”

“吴定缘呢?”太子朝他俩身后看了看。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起来。苏荆溪将他被梁兴甫带走的事讲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病佛敌把他带去哪里了?”苏荆溪摇摇头。朱瞻基浓眉一皱,又看向于谦:“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方的推官吗?能不能让他全城搜捕梁兴甫这个巨寇?”

于谦也摇了摇头:“若让刑部分司搜城,势必会牵扯出殿下的真实身份,太过弄险了。”

“啪”的一声,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你这是见死不救!梁兴甫跟吴定缘家里是死敌,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啊?!”

于谦垂下头去,却坚持道:“吴定缘遭难,臣亦痛彻五内。只是眼下时辰紧迫,殿下潜藏身份赶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称帝,生灵涂炭,又岂是一家一人之苦?”

于谦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朱瞻基胸口一团闷火,陡然爆发而出。他飞起一脚把圆凳踢翻,道:“藏!藏!藏!你为何总让本王潜藏身份!难过这漕路之上所有官员都是叛贼,只有你于谦是个忠臣吗?”

“殿下,臣不是说过吗?我们赌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谦还要苦口婆心劝,却被苏荆溪给拦住了。

她知道太子秉性冲动,这时讲大道理,只会火上添油。苏荆溪这边按住于谦,那边对朱瞻基柔声道:“殿下息怒,吴定缘临被虏走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太子莫要管他,尽快返京……”

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头都烂完了!”

苏荆溪轻轻叹了一声,把吴定缘的身世,以及吴家与病佛敌之间的恩怨,讲给两人听。太子先前在水牢里听过前一半,于谦则是第一次听。两人听完之后,都大为震惊。原来“蔑篙子”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曲折。

“他所行之事,所过的生活,都是在悄无声息地作践自己,自我毁灭。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苏荆溪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仍保持着克制,“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无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自暴自弃。可我行医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饰。他真正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仍有在乎的东西——请殿下察知。”

“当啷”一声,那只小香炉从于谦怀里跌落在地,滚到太子脚边。朱瞻基俯身把它捡起来,在手里摩挲了一番,见到上头血迹斑斑,不由得双肩一垂,勉强把火气抑住:“那,我们何时出发?”

于谦抬头一喜,然后赶紧低下头:“我这就去跟方笃联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香坛。

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颓然,见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苏荆溪趁这个机会,赶紧为朱瞻基处理箭伤。这几日太子虽然折腾不休,伤口倒是愈合得不错,眼见那该死的箭镞即将拱出头来了,这时更不可掉以轻心。

正处置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咣咣的敲门声,本坛的管事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能不能请贵客借些钞银来,突然来了急用。”太子知道孔十八这个香坛没有事产,全靠穷人互相守望,这会儿有急用,八成是谁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挥手,把于谦上午赚的那十几贯宝钞与散碎银子送过去,管事千恩万谢:“等公中有钱了一定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