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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2)

作者:马伯庸

这桩皇命,还得从朱瞻基的爷爷永乐皇帝说起。

永乐十九年,永乐皇帝把大明京城从金陵迁至北平,从此大明有了两个国都——正都北京以及留都南京。三年之后,永乐皇帝驾崩,庙号太宗。太子朱高炽即位,次年改元“洪熙”。

洪熙皇帝一直想把国都迁回南京,不过兹事体大,始终未有定论。洪熙元年四月十日,天子突然颁下一道诏书,让皇太子朱瞻基南下留都,监国居守,兼抚军民。是诏一出,朝野为之哗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皇帝陛下终于决心迁都了。

太子这次南下,应该就是为了迁都打前站,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在南京留下了一套朝廷架子:六部、都察院、通政司、五军都督府等官署一应俱全,体制与京城无异。何况天下税赋,泰半出自江南,地方上有诸多士绅大族盘根错节,局面极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乱起来天下都要震动。

这是二十七岁的太子第一次独立处理政事。往小了说,这是天子在考验储君的资质;往大了说,这是关乎大明百年兴衰的节点。天下人都在拭目以待,看他能不能把握住留都的局面,老宦官一念及此,只能硬起心肠,摆出一个死谏的姿态。

朱瞻基纵然心性贪玩,总算分得出轻重缓解。他拎起蟋蟀罐子,幽幽道:“子龙啊子龙,你总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也罢,你我相熟一场,好歹有一个能逍遥的吧……”

太子顺手要打开盖子,可环顾大船四周,无不是烟波浩渺,这蟋蟀即便放生,也无路可走。他无奈道:“你瞧,你离了罐子又能如何?外头还是重重牢笼,又如何真正走得脱呢?”——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长江北岸传来三声清脆的炸响:“啪!啪!啪!”

朱瞻基手中一颤,蟋蟀罐差点摔在甲板上。他有些恼怒地转头去看,见到半空三团黄褐色的烟花正次第绽放,烟形四散,转瞬便消逝于无形。烟花下头是一片白花花的摇曳芦苇,看不见放炮之人。这大概是江边哪户人家在娶亲吧?

声响离大船尚有数里之远,并不值得多加留意。朱瞻基又纠结了一阵,到底没舍得放走,悻悻地捧着鼓罐,跟随老宦官返回彩楼。

两个人并不知道,此时在他们头顶的桅杆之上,一个头缠罗巾、身披皂褂的船工也在凝望着那三束烟花。

这个人皮肤黝黑,面貌与寻常船工无异。此时他正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天空。待烟气彻底散尽之后,他挽起索具,灵巧地顺着桅杆滑下甲板。

像他这样的船工,在船上有百十号人,分散在各处甲板操船。除非太靠近彩楼,否则禁卫们根本不会特别留意这些人。这个船工混在忙碌的人群中,谨慎地避开彩楼的视野,径直来到舰首靠近右舷的甲板。

甲板上有一个小小的铁把手,他俯身抓住轻轻一抬,地上露出一个方形的舱口,一截双排木梯延伸到下方。船工双手扶着梯子,缓缓爬下位于甲板下方的船腹。

这条船虽然形制上模仿宝船,可建造初衷是为了享乐,因此船腹颇为巨大。从甲板到船底一共分了四层。甲下一层是伙房与存放饮宴器皿的内库;甲下二层是水手歇息的号房以及艄口;甲下三层是存放资材与粮食的大库;最底层则堆放了几百块压舱用的石头。

每下一层船舱,空间便越加逼仄,光线愈弱。船工一路沿木梯降到底舱,周围已是一片晦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阴湿霉水、朽烂木料和呛鼻石灰的气味。附近一个人都没有。除非船舶大修,否则没人愿意待在这种鬼地方。

这一层分了十几个封闭隔间,如同一个个阴森的兽巢,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巨大的石躯趴伏其中。船工略微辨认一下方向,径直走进右侧第三个隔间。在黑暗中,不时有古怪的嚓嚓声传出来,还有低微而模糊的呢喃,似是某种祝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船工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了不少。他重新爬回甲板上方,混入其他忙碌的船工之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短暂离岗。

恰好在这时,望风手观测到一阵江风吹过,立刻发出信号。船工们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江风。艄手们感受到船速又提升了几分,一起有节奏地发出“吆嗬~~嘿”、“吆嗬~~嘿”的号子声,加速划动。这条大船向着金陵疾驰而去。

同样的号子声,此时在金陵城中也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