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顶皮冠推断,当年建文帝应该是从坤宁宫侧这一条排水瓦渠里钻了出去。瓦渠很窄,为了让身体顺利通过,建文帝不得不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十二梁皮弁冠扔在入口,一去不回。
不过朱卜花此时没心思探究这些陈年旧事。因为除了这顶皮弁之外,士兵们在瓦渠里还发现了一条细麻质地的白搭膊,布角缀有一条黄边,是直殿监特有的公服。很显然,朱瞻基不知从什么途径,也知道了这一条离开皇城的密道。他为了能钻过瓦渠,把从小奉御身上剥下来的白搭膊解下来,和那顶皮弁冠扔在一处。
洪武、永乐两代天子的孙子,居然在事隔二十多年,在同样的境况下进入了同一条密道。这其中的巧合与讽刺,令这些人啧啧称奇。
朱卜花急切地命令手下钻进瓦渠去追赶太子。可没过一会儿,手下便被迫退出。前方的渠道发生了坍塌,估计是被太子故意踹的,想要重新疏通,非得从地面挖开才成。
朱卜花恼怒地一把扯下脸前的帘子,满面的狰狞疽肿几乎要爆开:“谁知道?这条瓦渠是通向哪里的?谁知道?”周围的勇士营士兵面面相觑。他们不过是年初才来南京驻屯,对这些完全不熟。
人群里的昨叶何一挡折扇,吩咐把那个小奉御拘过来。可怜小奉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浑身赤裸着被推搡过来,浑身如筛糠一般。朱卜花只是把流着脓水的脸凑近他,他便吓得吐露实情。
原来朱瞻基把他剥光捆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无密道离开。小奉御此前听直殿监的老人们聊天时提起过这条废弃瓦渠,于是告诉太子,这条瓦渠可以从坤宁殿一直向西延伸,穿过宫城和皇城的西城墙,进入竹桥一带的秦淮河道。
“兔崽子!刚才不早说!”朱卜花气急败坏地一挥长刀,“噗”地砍断了小奉御的咽喉,一泄心中怨气。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趁太子没爬出瓦渠口时,去另外一端封堵。于是朱卜花、昨叶何等人匆匆离开宫城,登上皇城西侧城墙上,守军们已经点起了一溜防风大灯笼,垂下六尺,把城下的秦淮河道照了个通明。数支骑队也匆匆冲出城门,沿着西皇城根北街来回搜寻。
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城墙上的哨位发出了警报。朱卜花精神一振,迅速赶了过去。这里是皇城西城墙的中段位置,在大灯笼的照耀下依稀可见河道里有一个黑影。黑影身边涟漪不断,可见是在手脚并用拼命游离。
朱卜花正要传令城下马队去巡河缉拿,昨叶何却在旁边冷冷说了一句:“当断则断啊。”朱卜花嘴角一抽,只得转头吼道:“绰弓!”
身边的士兵纷纷取下佩弓,装上筋弦。勇士营拱卫禁中,为避嫌疑,配备的都是小稍弓,弓臂较短,射程有限。不过若是从城墙上俯射三十步开外的目标,这种弓颇有优势。此时城墙上至少有二十多张弓,一起攒射,就算暗夜里准头有差,也足可以覆盖整个河面了。
朱卜花注视着河里一起一伏的小小影子,内心先涌起一阵轻微的愧疚,旋即被脸上泛起的痛痒所冲淡,他仿佛为了排遣痛苦似的,用力把手臂向下一挥……
朱瞻基在冰冷的河水里拼命划动着,心意比他的四肢更加沉重。他早年随祖父北征,军中学过一点凫水技能,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这简直就是一出荒谬绝伦的杂剧。他先被炸得灰头土脸,然后又被迫在一条极狭窄的瓦渠里钻行,现在居然还在皇城边缘挣扎求生。贵为大明皇太子,怎么会在自家都城里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
可惜朱瞻基没有余暇深入思考,因为耳边清晰地听到“绰弓”二字,紧接着是密集的弓弦振动。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扎入水中。随后有无数箭矢破水而入,挟着狠戾的势头向他扎去。幸运的是,只有一根箭镞擦脸而过,有淡淡的鲜血散入水中,其他的都钉入水底淤泥。
朱瞻基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浮起换气,只会让弓手借机校正准头。可很快第二阵又射了过来,敌人们根本没打算瞄准,而是用箭雨覆盖压制,要么露头被射死,要么被憋死在水里。朱瞻基又忍了一阵,肺里火烧火燎,他实在无法坚持,只得勉强仰起头,露出鼻孔。
这时第三阵已经袭到,朱瞻基只吸入了半口气,便惶急下沉。突然他的右肩一震,撕裂的疼痛急速从后背肩胛处扩散开来,令他四肢一阵抽搐。
糟糕,中箭了……朱瞻基心想。剧痛带来了晕眩,但同时也驱散了惶恐。绝境令朱瞻基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狠狠咬破舌尖,强迫自己以一个绝对冷静的视角来观察形势,寻找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