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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11)

作者:马伯庸

朱瞻基甩着生疼的手掌,不明白这个盐商到这会儿了,还大谈什么数字。

“漕河之上,每一个环节都流金淌银,多少人攀附其上,赖此为生。你朱家迁回金陵之后,漕运必废,这些人会怎么想?”汪极越说越亢奋,“殿下你真以为只有我对你起了杀心吗?断人财路,如杀父母,没有我,也有李极、王极……谁敢言迁都,谁就是漕河之上的公敌!”

朱瞻基忍不住又重重抽了他一耳光,道:“放你的野獾屁!漕运费用浩大,百姓不堪重负,迁南都而罢漕运,上利朝廷,下惠万民,群臣朝议已把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父皇因此才下定决心。皇烛之照,你这样的蠢虫也配评论?”

“嘿嘿,大义归大义,利益归利益。太子你总是把两者混为一谈,难怪不成器。”汪极哈哈大笑起来,“国家用度,百姓安危,关我一个盐商屁事?反正谁动了我的馒头,任你是皇天老子,也要扳上一扳。不只是我,整个漕河如今就是一条巨大的髦龙,谁想要碰它,就一定会被狠狠咬上一口,除死方休——这才是天下的至理!你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太子,能理解吗?”

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想起苏荆溪此前提过,南京城里的大小官员,对于迁都颇为惶恐,间接导致了朱卜花的夺权。原来漕路之上,也是暗流涌动。

东水关前那一通爆炸,不是来自几个宵小的歹意,不是来自篡位者的野心,而是迁都之议掀起的无数暗流汇聚后的必然结果。那个幕后黑手竟利用父皇的迁都之议,把所有反对者都绑到了一条船上。

“你爹就是个天真的蠢材!什么迁都废漕,体恤民力,简直可笑至极!真以为钱是省出来的吗?连村头的货郎都明白,银钱如水,唯有流动才能活起来。漕河一废,南北断绝,天下顿成死水一潭,他一个穷胖子知道后果吗?”

汪极越说越亢奋,竟直斥起皇帝来。

于谦发觉太子的情绪有些动摇,赶紧过去低声提醒道:“殿下,不要被这个反贼的话所惑!他是故意的。”他见朱瞻基怔怔还未恢复,索性主动上前,大着嗓门呵斥道:“你如今穷途末路,快说出是谁主使,或者还能获得宽宥!”

汪极突然抬头狞笑:“太子你一个将死之人,何必知道这么多?”

话音刚落,他猛地向后仰去,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随即竹轩里传来一声“嘎啦”,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方洞。吴定缘发觉不对,向前抢去,可惜终究慢了一步。汪极直接翻入洞中,随后一扇铁栅门弹转而起,牢牢盖住洞口。

吴定缘俯身去拽,发现铁栅门内侧被粗大的铁门卡住了。除非拆掉整间地板,否则绝没法从外侧掀开。

这东西叫作秘阁,民间也叫寄命,是江南大户家里颇流行的保命之屋。倘若遇到盗匪强梁入宅,情急来不及报官,主人便会携带家眷细软钻入秘阁之内,内有机簧封锁,外连铜铃示警。寻常兵刃根本撬不开,令强人知难而退。

汪极作为扬州盐商,家里暗藏几间寄命,实属平常。他刚才中了苏荆溪的毒,四肢麻痹,所以故意引动郭纯之与太子发怒。只要他们一动手殴打,迫得身躯后移,他便能勉强摸到暗藏旁边的机关,打开地板下的秘阁。

朱瞻基没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翻盘。他冲到铁栅盖门前,双足又踏又踹,那盖门却纹丝不动。

汪极的声音从铁栅盖门的宽大缝隙中传出来:“没用的,太子殿下,这秘阁是铁浇铜铸,凭你们几个人是打不开的!”

“可你也别想离开这乌龟壳!”朱瞻基喝道。

“我用不着待太久。”汪极得意扬扬,“铁门一关,连着正厅的铜铃就会响。等我家护院一到,你们都得死!朱卜花在南京城没杀成你,我在扬州替他完成便是!”

汪极有意停顿了一阵,却没听到期待中的惊骇与绝望。透过铁栅,他注意到那个叫吴定缘的瘦高男子,正充满怜悯地注视着自己。凭借多年阅人经验,汪极感觉那是一种注视死人的怜悯。

“下辈子搞阴谋,记得提前查查皇历。”吴定缘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今日不宜入土。”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竹轩外面传来一种古怪的声音,低沉隆隆,似是远方在敲响鳌鼓,又似巨兽在蓄势沉吼。这声音绵绵不绝,无处不在。汪极听到,门外几只白鹤发出清脆的鸣叫,拍打着翅膀要飞起来,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而竹轩里的其他人,似乎一瞬间都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