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妹!景妹!是你吗景妹?”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
“王景妹、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在天空一顿,仿佛在回首相应。
“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女子。世间也许很快就忘了她们的名字,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但我都记得。在她们悲惨而短暂的生命里,曾呼喊过,曾抗争过。这些声音,朱棣你听到了吗?朱高炽你听到了吗?朱瞻基你听到了吗?”
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
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在毒杀王景妹全家时,就已彻底疯了。冷静、理性、温婉、贤淑,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为了遮掩一个疯到极致的大计划:她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们复仇。
“疯子,疯子……”朱瞻基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妹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
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妹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里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
朱瞻基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
朱瞻基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发觉,梁兴甫根本不算最疯狂的那一个。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发觉自己动不了,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他无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精准。
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吴定缘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是的,我读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痛苦。”
“朕实在没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谅朕的仇人护送到京城的。”
“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
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边,“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
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
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
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
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在太深,这团乱麻比汉王之乱还复杂,他连一刀劈断的勇气都没有。
在金陵捻在一块的三根丝线,在贯穿整条大运河后,都注定终将在这天寿山下脱散。
此时叫魂已进入尾声,白绫纷纷飘落在封山林间,挂在各处树杈上,封山好似改换了一身孝装。苏荆溪缓缓收回手臂,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