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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114)

作者:马伯庸

“可是民户的小船,能走漕河吗?”于谦又提出一个担忧。如今漕水不足,官船发得尚且不多,漕运衙门怎么会让民船使用?

郑显悌嘿嘿一笑:“您有所不知,从瓜洲到淮安清口这一段运河,叫作湖漕。沿线有江都的邵伯湖,泰州的张良湖、壁社湖,再往北则有界首湖、祀光湖、宝应湖等。湖面宽阔,水道纵横,官家的巡检根本抓不过来。咱们不装货,只装人,吃水没那么深,可以从浅滩穿湖。走私盐的水路,两日之内准保能到淮安。”

他侃侃而谈,显然十分熟稔。于谦听了这话,觉得大为欣喜,可又隐隐觉得好像不该为这种违法之事高兴。朱瞻基却没想那么多,一拍巴掌:“你很好,很好!”

郑显悌半跪在地,双手抱拳:“我等被公子救得性命,免去逃户之苦,这是大恩情。船上人家,讲究有恩必报,金龙四大王才不会责罚。”

这个金龙四大王是漕河的河神,一抬出他的名号,谢三发和郑显伦也只好一起跪下感谢。朱瞻基连声说,不必不必,可脸上那点微微的得意遮掩不住。日后写入史册,又是一段君贤民忠的佳话。

看到此情此景,吴定缘在一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郑显悌这小子肯定觉察出点什么,所以才如此热情。不过,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点小心思便由他去吧。

说到小心思,吴定缘朝搁浅的舢板上瞥了一眼。只见苏荆溪守在郭纯之的尸身旁边,一言不发。他踱步过去,站到船边,道:“要我帮你把尸体抬下来吗?”

“不必了,留在舢板上好了。出发前我会请人给郭家捎个信,让他们来收殓。”苏荆溪淡淡道。

“你一点都不难过?”

苏荆溪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刚才还嫌于谦多管闲事,怎么自己也这样?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这是在宗伯巷前,吴定缘顶苏荆溪的原话,现在被她一字不改地扔回来了。吴定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跟这女人交谈从来没占过上风。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水边,久久不语。一阵夜风悄然吹过,薄薄的云霭就此散去。邗江上空,一条壮阔的银河显露出峥嵘。无数星斗高悬夜空,熠熠生辉,那光芒如佛法压严圆融,如道经精微纯澈,汇聚成一种让人坦诚的莫名氛围,笼罩在大地之上。

吴定缘仰望着星空,忽然开口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说我藏的心事不能靠喝酒来解决,举杯浇愁不能愁……”

“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的。”苏荆溪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边笑边去纠正。

“好吧……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我今天在水牢里,对太子把心事都说了,就是跟你说一声。”

“哦?那倒真是一个坦诚的好地方——感觉有没有好点?”

吴定缘苦笑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哪里顾得上想这个。”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但确实舒服一点了。”

苏荆溪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分享心事的意愿,便是一个好的开端。”

“那你呢?”

苏荆溪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她转过脸来,月光下的轮廓多了几分柔和,说道:“我怎么了?”

吴定缘叹了口气,他决定还是不绕圈子了,说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试着控制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整个逃亡队伍里,苏荆溪一直非常低调。吴定缘回顾了逃亡过程,发现这只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她总在关键时刻点上那么一句,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三人,然后把自己隐藏起来,像一个无关的局外人。朱瞻基和于谦对此几乎没有觉察。即使是吴定缘,若非刻意留心,也很难发现身上那条淡淡的被牵引的丝线。

“不愧是在金陵屡破奇案的人,真是目光如炬。”

“别岔开话题!”吴定缘冷着面孔道。

“到目前为止,我可曾害过你们吗?”苏荆溪反问。

“没有,但不代表将来没有。”

“那,要不要我也对着那香炉起个誓?”

“我们金陵有句话:心诚拜神像,心杂拜泥头。你心里如果不诚,拜什么都是泥头,起誓又有何用。”吴定缘停顿了片刻,“你听到未婚夫身死,看到未来公公去世,只是略有惊讶,可在神策闸前,一提到那个王姑娘,心神大变。你这么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怎么会那么失态?那个王姑娘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