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普通女人
季节对的时候,在超市里面能买到进口酪梨,比台湾的小一点皱一点,味道也浓厚一点,我很喜欢。几年前灵机一动,想到可以把酪梨籽种起来,将来结果就有得吃,不必枯等超市供货,于是我按着网路搜寻来的步骤,充满爱心与期待地为酪梨籽插上竹签泡水,日日换水照看。两个多月过去,嫩枝翠芽地到了该种盆的时候,我又上网查询种植教学,却意外发现一个事实:这样种出来的酪梨树不会结果。
那我岂不是白忙一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不会结果,我绝不会花那些工夫,问题是枝干已经长出来了,虽然细弱,却是它勤勤勉勉花了许多时间,从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按着生命的设定,奋力冒出来的。理智叫我趁早丢了那株酪梨苗省事,但情感上却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一条落在普世期盼值之外的生命,霎时间感慨起来,临时换了主意找来土和盆,给了它一条前途未卜的活路。
我们这一批和十大建设差不多时间出生,和台湾经济一起从尘里土里乒乒乓乓长出来的女孩,应该要养成的样子都差不多。要聪明伶俐却听从爸妈和老师说的话,照顾好自己的功课并且主动帮忙家务,待人温文可亲自己却坚毅果敢,从事一份稳当的工作并且经营一个齐备的婚姻,最好玲珑剔透却又福厚德润,懂得追赶新时代的先进也能体贴旧观念的彷徨。大部分的人,像期待每一棵随手种下的酪梨树都能丰收结果似的,期待这些女孩都将理所当然成为优秀又好命的女人,和大家一样。
结果当然是每一个女孩最终都长成不够圆满的女人,没有一个一样。一样的只有我们经常觉得自己作为女人,总有哪里不够成材,对父母,对家庭,对子宫卵巢,对自己,人前或人后,自愿或受迫,总有我们抱歉的对象。这个事实说出来有点荒谬,活在其中不是那么容易察觉,但是一旦认真想起来却再也无法回头。
前年我开始长出白发,不多,就是在整片黑发里面夹杂着几根,刚好让人一看觉得“啊,这人有白头发了”的少少量。一开始我还认认真真地拔,不喜欢那些白色的发丝,忽然从整片黑色里面冒出头来,隐约招摇着没名没分的突兀。拔了几次发现左支右绌,歪着腰对镜翻找大半天,站直以后梳子一拨又滑出来三四根,头发要白不是我可以拦阻的态势,要白就白吧,放弃努力以后反而觉得它们长得慢些。
那张优秀又好命的女人蓝图,我勉力跟着长了大半辈子的,我看也就这样算了,长成了的部分没让我容易多少,长不成的那些显然这辈子就不干我的事。两年前我还常常盼着,有人可以在生活里告诉我“没关系”,不料盼着盼着倒是发现,有什么好讲的本来就没关系。一九七〇年代出生的女孩,长成一个现在随处可见的六年级女性,无论是听着别人的话还是自己摸着路走来,都是货真价实地花了半辈子,才活成如今这样一个和大家一样,既成材又不成材的普通女人。
年过四十开始赞许自己普通得理直气壮,这一点我倒要归到成材的那一边去。
不要嫁惦的
有一天我闯进阿嬷的房间,她和二姑正叽叽咕咕说着姑丈的坏话。严格说来也不是坏话,嫁出去的女儿偶尔回到娘家,向妈妈抱怨夫婿,只是正常的能量释放。
阿嬷看我进来,劈头问我:“你以后想要嫁给多话的,还是惦(安静)的?”我那时对爱情的理解是电视上的《神雕侠侣》,看杨过和小龙女他们采取古墓派心法“少言、少笑”过日子,默默之间却情愫横生,似乎挺好,那个孟飞不说话凝视着潘迎紫的眼神非常深情浪漫,我可以,于是答:“惦的。”
阿嬷对我摇头长叹一声,赐下警句:“搭你歹命(苦命)啊!”她说嫁给安静的人,一世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激死!”“像你阿公!”阿嬷一脸悻悻。我以为“惦”的相反就是“吵”,就像对门伯母每次出场时的高分贝,一想起来即刻涌出动物生存本能的恐惧,给那样的人在耳边吵根本是地狱,像阿公整天不讲话明明比较好。我无法想象,如果嫁给惦的人会歹命的程度,竟然严重到宁可选择一辈子被吵到死也得避免,那,到底是会有多歹命?明明那个“不歹命”的选项,想象起来也好命不到哪里去。我觉得一定是阿嬷太夸张,幸福不可能有那么难。
我说:“那就问他啊!”问他不就会告诉你他想什么了。她们说没那么简单,问了只会说没事,叫查某人(女人)不通黑白乱,结果自己气死还要被当作泼妇。我心里想,从我睁眼以来阿公就是家里的大王,就像地球有空气一样,被他激一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阿公之下最大的就是阿嬷了,她在家里说一谁敢说二,嫁给阿公才不歹命呢;而二姑可是全程自由恋爱选的老公,自己选的老公还要不开心,那是选不好或相处不好的问题,不关“惦”的事。我这样想,但是不敢明白讲,转了个弯说:“如果是我爱的人,我就会知道他想什么!”当时我真的这样相信,因为杨过和小龙女明明练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二人心思情意相通,不必开口就知道对方下一个招式是什么,所向无敌。我确信我将来的爱情会是那样的珠联璧合,就像相信将来我会长得和潘迎紫一样漂亮,凭空的信心是最大的。阿嬷和二姑这次一起摇头,我长大才知道那个表情的意思是:“无知小儿,程度太低,懒得跟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