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是永远吃不完的咸鱼料理。花样不多,鱼头和鱼尾泡过清水去除咸味以后,要不煮汤,要不煮面线;一圈一圈的鱼身体吃最久,煎得油赤油赤配粥配饭吃。阿公阿嬷都喜欢煎咸鱼的味道,吃早粥也配,吃午餐晚餐的白饭也配。说“配”,不如说“沾”,先扒一口饭,再用筷尖在咸鱼上轻轻剥下指甲似的一小片肉,放到嘴里一起嚼,因为很咸,再多也不好吃。只是这种消耗速度非常缓慢,六口之家对付一圈咸鲑鱼竟然可以吃上五六天,令我非常厌烦。一开始咸鱼自己有一个盘子躺,翻过几餐体积变小以后,就开始寄生在新煎上桌的别鱼盘子里,到宿主都被吃完了,寄生咸鱼还剩下卤蛋似的一块,再出场的新鱼要是红烧,汤汤水水的没得让人寄宿,咸鱼残部就会另外获得一个酱油碟子独居,在桌上塞过来推过去也要好几餐,才能终于吃完。
每一次能够从咸鲑鱼食程毕业,我都大大松一口气。餐桌上除了咸鱼,当然也有别的长命小菜,豆腐乳、荫瓜子、树子、腌萝卜轮番上阵,早上挖一点出来配粥没吃完,中午摆着继续吃;中午没人碰,晚上继续摆;今天剩下来,明天再端上桌。小菜摆到晚餐,在干燥的南部气候底下,样子和一早刚刚挖出罐子的水嫩非常不同,吃剩的部分丧失掉表面水分,饭扒着扒着又会忽然沾一点去吃。吃饱饭收碗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顺手拿起只剩下黄豆大小腐乳的小碟子,问大人是不是可以不要了,大人往往会说还可以吃,让我放回去,谁知道隔天的早粥,竟然就会有人在干瘪的腐乳丁旁边,再补上一块新的腐乳,那碟子又要再等好几餐才能洗!我长大一点以后就不问了,趁着大人留我自己收碗筷,静静地把看烦了的小碟拿去冲掉洗干净,偶尔东窗事发,大人通常只是骂一句“无采人的物”,说我浪费。
但是咸鲑鱼没办法,是过咸水来的,很珍贵,剩下再小块大人也会盯着,我不敢丢,只能一餐餐巴望它早日消失。咸鲑鱼退席之后的几餐,吃饭的兴致特别好,觉得餐桌上的气象完全不同,其他的菜就算吃了几餐,也觉得反正不会像咸鱼那样难以摆脱。这样的好光景大约能持续大半个月,直到大人又想起咸鱼的好滋味为止。一年也就十二个月,算来算去,要吃光一条咸鲑鱼几乎需要整年的时间,越懂事以后,收到鲑鱼包裹越感到忧虑。
大人们为了不犯下“讨债”的恶行,会用各种理由阻止我倒掉隔餐的食物。法庭上的被告在没有定罪以前,会以无罪推定为原则来对待,我们家的食物,在真的坏掉以前,也享有极度从宽认定的“没有坏推定原则”,妈妈和阿嬷很有自信,阿公和爸爸也全心相信厨房里的她们妥善遵循先人保存食物智慧所经手的菜肴——
不。
会。
坏。
菜瓜太冷
略懂一点食疗概念的人,在餐桌上很难不带着分别心看待食物。
夏天的时候,家里常常喝空心菜汤和豆仔薯汤。热锅爆香蒜瓣,把空心菜和水一起放进去煮开,就是空心菜汤,豆仔薯切丝煮蛋花汤,这两种汤放凉以后更好喝,爸爸在前面店口忙完,进到饭厅来吃午餐,喝到一碗打凉的菜汤,会发出满足的喟叹:“心凉脾土开——”心情大好,胃口大开。
空心菜和豆仔薯都是属性寒凉的蔬菜,夏天吃特别消暑。餐桌上有人盛汤的时候,要不本人,要不就是鸡婆的旁观者,会加注一句口白:“这尚退火!”我从小就喜欢吃各种香酥的食物,在家里属于肝火旺湿毒盛的一派,一天到晚“嘴破”“便秘”“生粒仔”,大人在我吃饭的时候,会交代我不准再吃芒果,要多喝一碗菜汤。
但也不是所有寒凉的食物都备受肯定,我从小就觉得菜瓜是一种地位暧昧的蔬菜。菜瓜很容易种,乡下四处可见民宅边上种着菜瓜,只要有块畸零的小地,随便搭个棚架,藤蔓攀上去以后,就会不停繁殖蔓延增生出菜瓜来,风雨天菜价上扬的时候,有菜瓜就不怕上市场让人抢钱。菜瓜必须趁嫩采收,万一迟几天就会老化变成菜瓜布,所以种菜瓜的人也有产销压力,今天吃一条,明天吃一条,后天不想吃就拿去拜托厝边隔壁吃,我怀疑根本整个农村在菜瓜的产期里,家家户户都有消化菜瓜的压力。我问过妈妈为什么村里大家不说好,各自在后院种不同的蔬菜,要不然我送你菜瓜,你又送我菜瓜,菜瓜还是吃不完,大家何苦来哉?妈妈一脸乐天知命,说大家当然都种了各种菜,但是,“菜瓜大出,没法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