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芦荟炖排骨也就吃过那么一次,爸爸吃到后来满脸忧闷,问阿嬷这一招谁教的,怎么这么难吃。阿嬷既懊恼又困惑,说是听菜市仔矮仔明在讲,哪个村什么庄的谁谁谁就是用芦荟炖排骨吃好胃病的,“我想讲厝里种这多芦荟便便哪,啊知影会这歹呷[1]”,她喃喃检讨几个烹煮程序,是不是没去皮,还是没汆烫,而其实那个治好胃病的谁谁谁,究竟在哪个村什么庄根本没人知道,即使有心也无从咨询。我半辈子以来一直很好奇,被菜市场传言耽误的人,和从菜市场传言得利的人,究竟哪一种比较多。
虽然家里就是卖补药的,却很少吃什么厉害的补汤,乡下人往往“卖瓷的吃矻”,意思是卖瓷器的人家反而用缺角的碗盘当餐具,因为完整的要用来卖钱。家里偶尔会吃的补,也只是拿一包一百块的加味四物来炖鸡,爸爸对他的四物加味配方很自豪,说这个已经“足补足香”。我也喜欢偶尔吃一次四物鸡,药铺里的小孩不怕药味,虽然黑噜噜一碗,但是里面加了蜜芪蜜草,还有炖过的鸡皮鸡肉香,汤汁喝起来甜甜滑滑润润,小孩子即使说不出道理,也知道很满足,这大概是世人老爱拿鸡汤抚慰身心的原因。
能够吃到这种药铺版的下午茶,通常拜阿嬷心血来潮所赐,可能那几天她觉得自己或是哪个家庭成员气有点虚,就会上市场买鸡回来炖。阿嬷对食物充满热情,也乐于用食物和家人分享她的热情,如果我不是和阿嬷同住,会漏失很多口福。爸爸和妈妈都是口欲简单的老实人,阿嬷老到不碰厨房以后,这种机会就少了。去年冬至我正好回老家,妈妈居然想到要拿加味四物做汤底,煮了一个药膳蔬菜锅,说是人客整天都来帖补,“咱家己无补亲像不对咧”[2],算我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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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南语,意为:怎么知道会这么难吃?
[2]闽南语,意为:我们家自己不帖补怎么行呢?
来去呷一碗面
我和阿嬷的私交有一部分建立在偷吃。
说偷可能太过,阿嬷充其量不过是带着我一起去吃一些家人预料之外的点心。阿嬷基本上归阿公管,我归爸妈管,阿公和爸妈都是死脑筋的老实人,觉得家里就有饭,没事何必出去乱花钱白白多吃味精,但是阿嬷都已经做阿嬷那么多年,阿公不好意思再拿威严出来压她,而我这小狗腿黏在阿嬷身边,爸妈也不好意思修理,所以我们两个是明明知道家人不乐见,还是经常相偕出门去偷吃。下午时分,强忍住欢欣的表情,经过阿公和爸爸妈妈的眼皮底下,故作镇定地从店口走出去,心情非常好。
阿嬷喜欢吃“外省面”,外省面就是阳春面,经济又美味。我每次都点“面汤”,和阿嬷的外省面不同的地方,“面汤”用的是黄色的油面,其他的大骨汤豆芽韭菜肉臊都一样。我猜阳春面会被安上外省的名号,为的就是方便和传统油面区分开来。阿嬷有时候吃着吃着会说要跟我换,说看我吃的样子,好像我那一碗比较好吃,但是换过去吃两口又推回来,一脸不解,怎么她自己吃的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她看煮面的老板娘走开去,便压低声音对我说,这肉臊都是用人家贱卖的猪颈肉做的,猪打针都打在脖子,吃多了不好,不能常常吃。我觉得阿嬷的告诫和我们正在吞食的行为相互矛盾,但是因为面实在很好吃,我并不想面对任何会影响我吃面心情的事实,所以没有接话。这个事件小到阿嬷自己肯定不记得,却是一个重要的启蒙。有些食物“可能”危害往后的健康,但是却“肯定”能带来眼前的快慰,人不需要为了担忧未来,就牺牲掉眼前确知的快乐,毕竟,如果现在太不开心,哪有力气关心以后开不开心?阿嬷大概没想过这个总结,她只是日复一日在我面前这样做。
偶尔她心血来潮想上市场,会邀我一起去。市场里的好东西就多了,做鱼丸的那摊,除了搅鱼浆,还炸花枝丸、黑轮(关东煮)和“菜炸”。“菜炸”是面粉兜着蔬菜屑炸出来的丸子,外脆内软,好吃又便宜,有综合的,也有单炸红萝卜丝的。炸物是纵欲等级的食物,因为又毒又燥,怕吃了要付出代价,很少上桌。但是我和阿嬷都热爱炸物,要吃当然就要趁人在市场,天高皇帝远。阿嬷特别慷慨的时候会买一两颗花枝丸,黑轮她嫌鱼浆不干净几乎不买,我最常吃到的就是“菜炸”,十几二十块钱就有一小袋,祖孙俩逛完市场刚好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