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俗女养成记(25)

俗女养成记(25)

作者:江鹅

我有一个音乐盒,是仿真古董钢琴的形状,只是琴身破了一个洞,发条也不肯自转,要耐着性子扭才能听完一首舒曼的《梦幻曲》,大概就是因为故障,才会不知被哪个亲戚遗落在老家,变成我少有的玩具。家里种水果的小如上门来玩的时候,对我说非常羡慕我家这样有钱,能有如此精美的东西。她声音里的酸意我很熟悉,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个音乐盒虽然是我的,但其实不是我的。在比自己匮乏的人面前,不能说自己的匮乏,很显然她的不满足比我更多,她的家人可能比我的家人更辛苦。

每年中秋节前后,一定有同学带着彩色塑胶须来献宝,那些是本来塞在盒子里面垫月饼的,放进塑胶铅笔盒底层,铅笔垫在上面看起来变得很梦幻,打开来还有淡淡的香味。只要能够在那几天拿得出彩须,就是班上的上流社会,要是有人将整个月饼空盒带来,就变成最威风的大富豪,很多同学会好声好气地拜托他分一撮须须给自己,像我。我试过分头向妈妈和阿嬷要求买一小盒月饼回家过中秋,两个女人居然套好招似的,给我同一个答案:“无采钱”。

四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小奇,她的爸爸被调来附近的糖厂工作,全家一起从城里搬过来。她的制服永远白净,每天带齐手帕卫生纸,他们住在糖厂的宿舍里,进门要脱鞋,小奇的妈妈不用上班,和她一样只会说“国语”,讲话很温柔,我去玩的时候,会像《樱桃小丸子》里面的小玉妈妈那样,打开冰箱倒饮料给我喝。小奇家的窗帘也是旧的,家具很简朴,只有一台电视,而且比我家的小。我怎么看都觉得小奇家似乎并不比我家富裕,但是她从来不像我,会羡慕班长常常有新的发圈,关心哪个同学新买了自动铅笔盒。在她面前我常常自惭形秽,懊悔自己的穷酸相,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她,到她家玩。

我很久很久以后的这几年才明白,小奇吸引我的原因,是她不觉得自己穷。不觉得穷,才能有生活的余裕。我在乡下过了那么多年,直到她转来,才见识到有这样和我们不同的人。当然,这和当时的政经背景有关,从容安心的父母,比较容易生养出从容安心的孩子。

觉得穷的人,因为知道自己有缺,对于身边的一切,往往不太计较差那么一点,只想要什么都能便宜一些,最终让自己也便宜起来。多放几本书就塌陷的三合板书柜,廉价却成分可疑的食物,铁皮搭建的住家,除了稳定薄薪以外乏善可陈的工作,咬着牙才能继续下去的婚姻,衰到别人还好没有衰到自己的政府疏失,缺漏太普遍,于是变成寻常,理智薄弱的话,甚至会觉得过着安生日子用稳当东西的人,看来奢侈得叫人憎怨。为了怕更穷,所以紧抱着骨子里的穷,且战且走地应付日子,像窗户上面用铁丝挂着的花布,把一切明亮映射成各种色阶的红,一张眼就觉得困顿,却看不见是为什么。

忽然领悟自己和身边许多人,原来都活得像那片花布窗帘的时候,曾经难免心酸愤慨,怪当局怪家怪自己,但是想想小奇,又觉得菩提本无树,费一点时间,扯下花布,装一套认真的窗帘不就好了。

药油保心安

我常和阿嬷一起睡,因为她房里有台小电视,放在床尾的五斗柜上,可以躺着看。爸爸妈妈并不鼓励我当电视儿童,但是阿嬷喜欢在有人声的环境里睡觉,成了我的免死金牌。我点着白晃晃的日光灯,躺在她身边看电视上刘德凯爱不到方芳芳、刘雪华爱不到秦汉的时候,她很快就能睡到噗气,嘴巴一噗一噗地吹气就是她的打呼,这辈子我只看过她和她的大女儿会打这种怪呼。

睡到剧终,我关掉电视,熄掉大灯,她反而醒过来,说睡不着。阿嬷一旦睡不着就躺不住,很爱扭腰扭臀地拉筋。我们嘴上在闲聊村里谁的儿子找到什么肥缺油洗洗(获利多)、谁其实是分来的女儿的时候,她的下半身往往是举在空中的,空气脚踏车她可以踩个几百下。老人特别喜欢吹嘘自己手脚灵活,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是白胖的身形,阿嬷每次炫耀自己的身手时,老爱拿我和妈妈略胖的体形来比较,说她们那种“瘦的卡活骨”,我们这种“大抠的卡笨”,让我记恨很久。

阿嬷着迷于东扭西扭的真正原因,是筋骨酸,这样胡拉乱扭,偶尔能扯到一两条酸苦的肌肉,有那么点安慰作用。酸到不行时,就叫我帮她上药。她的床头有各种药油和贴布,各有各的效用。贴撒隆巴斯是酸痛的第一线治疗,偶尔她也贴正光金丝膏和德国辣椒膏。人最方便自己贴药布的部位,是四肢和肩颈,但是老人筋骨最需要安慰的位置,偏偏都在最难扭腰抬手摸得到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