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学校里,老师第一次教注音的时候、第一次教九九乘法的时候、第一次教音符的时候、第一次教英语的时候,我都偷偷庆幸,自己先会了一点,不需要成为那群白纸一般、需要花费老师很多耐性和心力的学生。当然老师们大都是预备好要来花费耐性和心力的,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小孩乐意成为全班最后才懂的那一个,人都需要一点自我感觉良好。如今看起来很容易的课题,当年初学的时候,的确是一片迷惘,而能够在别人一片迷惘的时候,心里却默默知道自己已经会了,其实让我很有安全感。
阿公和妈妈预先扮演学习的黑脸,让我在正规课程上,可以淡淡定定做一个安心的及格生,甚至偶尔获赞一两句“反应快,天资好”,的确让我生出信心,去面对后续更复杂的课业。正在认知世界的孩子经常听赞,或是经常觉得自己差人一点,大概也会铺出完全不同的自我信心和人生道路吧。在联考前最黑暗的时期,化学算式和数学函数怎么解怎么错、怎么补习怎么漏洞的时候,也只有英文和“国文”里一贯的成就感,让我在那个一考定生死的时代,作为一个别扭的青春期女孩,觉得自己还有一点熬得出头的希望。
要以成人的姿态在这个现实社会活得如意,并不容易。学历未必能够保障出路,但是没有学历更难找路。尽管联考制度糟糕,儿童需要快乐成长,但是我如今想起不懂英文数学的阿公和妈妈,当时板着脸硬逼我事先预习种种课程,倒是已经忘了当时的不耐,只记得当时大人就已经开始要紧我人生出路的温馨。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是大人带着孩子一起应付时代的荒谬吧!
买一缕幼面
早期的台式建筑很“深间”,从前面店口到后面起居空间,要经过长长的走廊,我会讲话会走路没多久,忙碌或懒惰的大人就开始叫我传话。传着传着,大家发现我的口语能力发展得可堪信赖,开始把我当作人体录音机来用,在我身上放几个硬币,就可以把传话功能延伸成代购服务。
杂货店在同一条街上,同一边,和家里的店面只隔着几间。老板娘“Yosi将”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阿嬷的会头,每隔一阵就会看到她出现在阿嬷的房间,两个人神神秘秘在讨论“这次要写多少”。因为是交情深厚的邻居,大人们丝毫不担心派我去买东西会被骗。
要买东西的时候,妈妈会把我吼进厨房,交给我十块钱,说:“你去Yosi将那里,说‘我要买一缕幼面’,会讲吗?”我复述一次“我要买一缕幼面”并记住发音,妈妈一边搅着锅铲,一边说:“对,卡紧咧!”我拔腿跑出门口,右转,一路跑进Yosi将的店,对着空气大喊:“我要买一缕幼面!”Yosi将家的人就会出来赞我聪明,从杂乱无章的货堆里挖出一卷白色面线给我,拿走我的十块钱,找我几个硬币,我再跑回厨房,一手交还零钱,一手呈上面线,等着妈妈确认银货对版。
因为买东西,我学会很多单位量词。买过幼面以后,我以为一条一条的东西都算“缕”,有次妈妈叫我去买米粉,我问:“咁是买一缕米粉?”她说不是,“买一熨米粉”才对。闽南语读起来像熨斗的“熨”,舌头要抵在牙齿后面发促音。我偷偷觉得米粉比幼面高级,因为发音更难,听起来更有深度。我略带沉迷地多练习了几次“熨”的发音才离开厨房,去到Yosi将店里讲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学会讲大人的语言,自我感觉无比良好。
再大一点,比较有思考能力,借着买东西学会的事情就更多了。一次,阿嬷让我去买味噌,“买五块就好,五块就够了”。Yosi将倒了会,全家不知搬去哪里,杂货得去菜市场买。我骑脚踏车去市场,找到阿嬷说的酱料行,拿五块钱说要买味噌。头发烫成大卷的老板娘一脸不豫,问我是谁家的小孩,谁派我来的,我怯怯报上大人名号,农村里面没有人可以瞒得了自己的来历,老板娘叹口气说:“我就知影!”回头抽出一个最小号的透明塑胶袋,打开味噌箱,拿里面的饭匙挖起鸡蛋大的一球,装进塑胶袋里,弯下腰来交给我说:“回家跟你阿嬷讲,我上回就告诉她现在没有人买五块钱的味噌了,至少也要十块,下次五块不卖了。”
我回家如实禀报,以为阿嬷会义愤填膺地说:“骗肖(当我傻)欸,我不会去跟别人买腻!”但她却反常地撇撇嘴说:“有够keji(吝啬),好啦,后回买十块啦,反正不会坏。”我怀疑阿嬷早上在市场才碰过钉子,买不到五块钱的味噌,但是吃定人家对小孩会留情面,所以回家派我去做这种自己方便、别人困扰的事情。我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里,明白阿嬷除了疼我,也会用我,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当我自己人,让自己人去做一些自己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