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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17)

作者:江鹅

阿嬷热衷于妇女会的免费活动,我也爱哭爱跟路参加过几次,在民众服务站前面和村里的阿婶阿姨们集合,搭游览车出去玩。回来以后,阿嬷会说两句某某民意代表人不错,真慷慨,这次(玩乐)了盖欢喜,下个月选举要“凳乎伊”(投他的票)的话。但阿公完全不会,他缴所有该缴的税,履行一切公民义务,但是对于政治没有一丝一毫个人见解。每到选举日,阿公出门投票前只会机械式地问过爸爸或阿嬷,应该投给谁比较好,没有第二句话。爸爸还会说,做囝仔的时阵,曾经在门口看过军用卡车上面载着用布条蒙眼的村民,不知道要去哪里,有没有回来。但是我和阿公相处的二十多年里,没有听过阿公提起,他看过什么样的人,见识了什么样的场面。根据“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原则,我好像不能主张,这个社会曾经惊吓过阿公。

谜底后来是爸爸揭开的,在我追问之下,爸爸才模糊想起,大伯父从前在日本读书,一次回台的时候,傻乎乎接受友人请托,帮带了一份包裹,入境的时候被翻出一本《毛语录》。阿公费了许多精神和金钱,才让大伯父平安回到家,但警察从此时不时过来关切家里的日常起居,让阿公很难放心。我猜是那些我根本无从想象的周旋,让阿公决心成为无声的公民,安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只是,在那个时空背景下,他的沉默反而为自己打上一盏探照灯,成为我的历史舞台上说出最多故事的那一个。

说“国语”比较高级

在学校不能说闽南语,要是说了让老师听到,就得到教室后面罚站,我很不能理解那些男同学罚站的时候怎么还能趁空嬉皮笑脸,明明是非常丢脸的事情,我怕极了。之前上幼稚班的时候,老师虽然说的也是“国语”,但是因为没有禁止说闽南语的规定,我从来没意识到原来自己有些话用闽南语说得比“国语”溜,上了小学在禁令之下,才发现话出口前如果不先咬住舌头想一想,很容易犯规。

乡间的共通语言是闽南语,有太多日常用语不作二想地使用闽南语,就连乡音浓重的老杯杯(老伯伯)来家里拿药,也会使劲拼凑出关键字汇说明病情,“窝这个脚要吃通会搂(血路)的药”,血路在农村要用闽南语通。所以刚上小学那一两年,稍微紧张一点,家里没有人能教我,“国语”主要是看电视乱学,在学校硬说,吃“芋粿巧”也要变成吃“芋头糕”,自己掰得心虚,老师听见也浮现飘忽的微笑,不知是嘉许我一心学“国语”的志气,还是也发觉“国语”说不出“芋粿巧”的微妙。

“国语”与闽南语之间有点细微的文法差异,全台湾最知名的例句大概就是“老师他给我打”,这六个字放诸南北不知在多少小学生的嘴里出现过,老师们的反应也一致得仿佛教学手册有所记载,凉悠悠地堵上一句:“他给你打还不好吗?”我察觉到闽南语和“国语”的被动式句型不同以后,再听见老师这样打发学生,暗地里觉得奇怪,那么严格不许我们说闽南语,怎么又不教我们说好“国语”。其实老师们自己的“国语”也南腔北调,卷不卷舌好像只是学生的义务,有些年纪比较大的老师,乡音重得和注音符号丝毫不相应。最夸张的是凶巴巴的训导主任,常在升旗典礼的司令台上责备大家放学路上放肆说闽南语很难看,但是每次点名骂我们班的时候,都要说成“奥连奥班”(二年二班)。我觉得自己“国语”明明说得比他好,还要受他训斥好冤枉。

虽然觉得冤枉,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我想说好“国语”,因为说“国语”的世界比较高级。“国语”的电视节目比闽南语的多;“国语”歌曲可以小城充满喜和乐,但是闽南语歌曲一天到晚自悲自叹歹命人;穿体面衣服轻声细语工作的人,绝大多数说“国语”;黝黑臭汗奔波窘困的人,常常说的是闽南语。我从来没有犹豫,自从开始上学以后,前往那个体面的轻松的明亮的世界,就一直是我的唯一选项。

我非常羡慕班长,爸爸妈妈都是老师,从小家里说的就是“国语”,她根本一句完整的闽南语也说不出来,学我们讲“惦惦”的时候,也不懂要在音尾把嘴唇合上,那个笨拙的神态,看起来十分高尚,就像好学生说不出脏话来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经常被老师指派为班上的模范生。我对于自己闽南语讲得那么溜,感到羞赧,有些人可以不用学就说得一口流畅“国语”,真是幸运。妈妈说有些人是“出世来好命欸”,我想指的就是班长那个意思,妈妈有时候也骂我实在“太好命”,但我觉得这两种好命肯定有名次前后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