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说完大笑,妈妈也笑,说这个媳妇真颟顸。我跟着笑,一整个蒸笼都是小人形状的菜包,多么开心哪!我一边笑,心里却朦朦胧胧觉得不安,原来妈妈任由我拿米团随意捏些小人小熊,只是因为当我是小孩,如果想要成为她认可的大人、女人,还是得要中规中矩做出标准形状的食物来才行,捏米黏土在将来不会是好玩的事。
而且,如果冬至做得出菜包是一项必要技能,那么参考妈妈和阿嬷的作节活动来看,端午不就当然要会绑粽,清明要会款润饼,过年要会炊甜粿咸粿发粿,除夕和中秋要吃炉,中元节要摆出两张八仙桌的拜拜菜。如果我想成为她们眼中的优秀女性的话,在长大结婚以前,就得先练好这些。练好以后,还要懂得听话。满仔的媳妇只被骂了颟顸,没有“高拐(个性别扭)”的罪名,关键是她怎么样都貌似乖巧地听了长辈的话,这个细节我可没漏掉。
小孩子在忙碌的大家庭活几年,就会知道“乖”分成两种,“自然乖”和“用力乖”。大人喂我吃东西的时候,我正好肚子饿,所以打开嘴巴吞下食物,那是自然乖;明明不想吃,却还是顺应大人的要求迅速吞下食物,会需要一点服从意志或忍耐的力气,叫作用力乖。我身为家里的投机鬼马屁精,很清楚“自然乖”在长辈眼里只能算及格,做人要想拿高分,全靠“用力乖”。妈妈就是一个“用力乖”的媳妇。
有时候阿嬷会私底下对我碎念,说妈妈哪里不好,好像我在她们对立的时候,一定会选阿嬷那边站。“裤子都随便折”,阿嬷认为男人的裤子必须折出前面两条直线来,像送洗时人家烫出来的那样,穿起来才挺才体面。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所有关于服侍阿公和爸爸的教示,都像天经地义,一直到我的年纪大到除了收衣服,还可以折衣服以后,才有了新领悟。
我民智未开的时候,很喜欢被大人叫去收衣服,踮脚扯下竹竿上的衣服收进屋内,帮大人一个大忙,觉得自己很有用。但是学会怎么折衣服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大人要是路经客厅,看见收进来的衣服堆,就会质疑我为什么衣服收进来不折好。“收衣服”只是美其名为“收”,事实上连带包含琐碎的折叠与分类。阿公的、阿嬷的、妈妈的、爸爸的、我的、弟弟的,各人一叠,底下放大件平整的,中间放相对小件松软的,最上面是不规则形的小东西,方便各人整摞捧回自己房间。裤子、裙子、洋装、衬衫、吊嘎仔(背心)、内衣裤、袜子、手帕,全都有标准的折法。心情好的时候,那是爱心的堆叠,不耐烦的时候,好像在演灰姑娘捡豆子,那种时候折到男人的裤子,抓住左右两边裤头往中间一合,对折再对折出一个正方形,就算交差了,谁管你们穿起来前面有没有两条线,裤管挺不挺。后来我有点怕午后雷阵雨,因为很可能被走不开身的大人指派抢收衣服的任务,一收就得一条龙服务到底。拜托,不要叫我收。
我领悟到不做就不会被看出做得不够好的道理,但矛盾的是,妈妈身为媳妇,为了“用力乖”,不做是不行的。这种传统媳妇的命运循环,比起捏菜包炊咸粿,才真的要叫阿娘喂(我的妈呀),让我觉得长大很可怕。幸好台北的大伯母让我明白,媳妇其实有别种选项。
有一次和阿嬷到台北玩,大伯父请吃饭。我进了馆子乖乖坐下等吃,大伯母转着桌上的圆盘,把菜单停在我面前,一脸慈爱地告诉我:“女孩子要学会点菜喔!”我打开菜单,却只看得懂“炒高丽菜”。最后还是大伯母接手,从容不迫地点出一桌我听不懂名字、味道却好好的菜色,吃得宾主尽欢。我着迷地看着她的自信风范,忽然意识到,媳妇可以有很多种,女人不是只有“用力乖”的命运。这个世界上有努力学捏菜包的媳妇,也有知道该上哪个馆子点铁板牛柳的媳妇。不光用别人的眼睛看自己,就会有选项。
妈妈的早斋
我有记忆以来,妈妈就吃早斋,我一直到这几年才知道她是为了感谢老天爷让她生下我。想象一个女人多年来面对生育压力的景况,有点八点档,但如果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就是一出独立影展的影片,那种女主角有得奖,但是片子看起来很郁闷,看完还要沮丧三天的电影。结婚五年后才生下女儿,可能只是压力的暂时缓解,我还隐约记得,小时候巴在妈妈脚边,看她就着梳妆台打排卵针的画面。每次回想起那个景象,都由衷庆幸还好后来有了弟弟,并不是乐意去默认这个父权结构,而是当绑在十字架上的人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就觉得无论如何可以先下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