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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29)

作者:江鹅

偶尔在人海流动之间,我能察觉出那些扛着与我相似框架的同类,默视相认,但也只能得一个知情,潮流与时代正在改写“好家教”的定义,不仅有可循的脉络,还有堂皇的理由。从前爸爸妈妈能够充满自信地纠正我,我在他们那个世界哪里失了家教;但是在我所处的这个时空里,我知道自己继承的轮廓正在式微,越是为其中的差别感到惊异,越不敢作声。

不能适应文明演进,就是老去;比这个更悲伤的,大概就是一边抱怨下一代一边老去。

恁老母

阿嬷说背后话的时候,很少顾忌我“儿童不宜”的身份,房里面就我和她两个人,再要顾忌她就没得讲了,也可能是对着其他大人,反而有利益冲突,因此只能把话憋着说来给我听,那一天她遇见什么人,心上有什么事情。阿嬷挂心的事情起码有一半和子女相关,五个儿子女儿连同配偶前后加起来十一个,她只有在提到妈妈的时候,会以“恁老母”来陈述,聊表尊重,其他人都直接叫名字,好像关起门来,那些人都不是我的阿伯阿叔爸爸阿姑姑丈阿姆阿婶,只是那个又惹她操心的志源志丰惠美仔秀君仔。

我的义愤填膺是阿嬷最直接的疗愈,顺着她的话尾,站在她的立场,一起说志源太ㄋㄥ架(软弱),惠美仔回来未输咧沾豆油[1],志丰太爱假风神[2]。没人知道我们躲在房里说些什么,或许以为我们都在唱歌看电视。妈妈第一次听见我用十足阿嬷的成人口吻,说出姑丈的名字时,面色陡变,叫我囝仔人不准没大没小,碍着阿嬷的面没有太凶,但妈妈会开口也够我明白这不是小事。阿嬷在旁边倒是风风凉凉,没有为我开脱的意思,大概也觉得我到底还是学学出了房门该怎么在人前做人比较好。

说别人坏话,是非常容易上瘾的坏习惯,反正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不必担心言论责任,尽情地批评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大人穷酸小气、家庭复杂、骄傲自大。我很庆幸从前没有智慧型手机,能够轻易录下我模仿阿嬷嘴脸说出来的刻薄话,放上网路让世人惊叹哪里来的人精。大概很少有同龄的小孩,能像我这样猎奇般地享受议论长辈的口舌痛快。为了顾忌妈妈责骂,我谨守人前的规矩,但是一天比一天习惯用阿嬷的高度和视角去看待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当然免不了有说到“恁老母”的时候,日常小事的不愉快,有时候会牵连到旧账去,说不知道爸爸是怎么甲意到“恁老母”,“拢码那个谁谁谁来做亲成,本来相一遍呒爱,没想到第二遍就讲甲意,系讲恁老母少年皮肤实在有够水,脚腿白皙皙”。碎念是这样的,痛快列举内心的不满,说着说着又补上两句好话,对自己正反合解释事件的成因。听到阿嬷一句肯定妈妈的话,我就暗松一口气,至于嫌弃的言辞,听在耳里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接不接话都是三分忐忑。要是那几天正好为了抗拒练琴和妈妈闹脾气,倒是正好有个出口可以抱怨。

我对妈妈的抱怨往往因为她的严格,在客厅练琴时,妈妈光是偶然经过飘过来的监察目光,就让我觉得“真正有够恐怖”,如果有一个比赛是和希特勒互瞪,我们家可以代表出战的人一定是妈妈,只有她的气场够强。但是对阿嬷说这些无法换得同情,正在气头上的阿嬷总是有办法把话说回自己的不满,值得同情的主角只会是她不是我,久了我也学乖,不再在她面前抱怨妈妈,省得她弯我的话去添自己气焰。

在我小学毕业前,爸爸终于狠下心拿存款买了一辆小轿车,我们终于再也不需要骑一个小时的伟士牌,或是转客运转到天荒地老回外婆家了。爸爸第一次载我们一家四口出门时,我和弟弟兴匆匆地抢坐前座,妈妈疼我们,叫我们一个去程一个回程轮流,我开开心心把弟弟摒到后座,正打算要优先享受搭新车的乐趣时,爸爸板起脸叫我下车一起到后面去,他说:“前面是妈妈要坐的。”妈妈嘴上说着不要紧之类的客气话,但是换到前座去的时候,我知道她很开心。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忽然像通了什么,像在混沌里面打了一盏探照灯,让我看见一幅关于自己是个遵循长幼次序的普通小孩,爸爸妈妈不只是阿嬷的儿子媳妇,车里是一个美满家庭的景象。

孙辈之中,听最多阿嬷嫌弃自己家长的是我,第二名是住在高雄的表姐,因为最近,又同是女性。我寄宿到他们家去读初中的时候,和表姐一个房间,阿嬷偶尔来玩,会和姑姑一起躲进我们房间里闲话家常,闲仔话说着难免说到人身上去,做母亲的永远觉得自己的儿子女儿娶谁嫁谁都有点委屈,尤其是常常舍不得放大姑回娘家的大姑丈,特别不得阿嬷缘,阿嬷一有机会,就对着表姐表哥数落他们爸爸的不是。从小静静听话的表姐,有一天忽然爆炸,请阿嬷不要再说爸爸不好,她会难过。在场的几个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好几秒后阿嬷才收拾起惊吓,改了话题。我在一旁没有作声,努力消化刚才获得的领悟,原来阿嬷说妈妈不好的时候,我也可以难过。一个人要和父母亲有什么议题,都是自己的事,旁人茶余饭后的鼓吹只是消费人家的烦恼,对孩子而言尤其残忍。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不够早,目睹表姐的自救,我要好几年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抽身,但终究还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