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瓜最简单的煮法是清炒或煮汤,但是再怎么鲜美的菜瓜,吃多了也会变成修善业的道场,单纯是为了不想浪费菜瓜被雷公打而吃。有人实在不想碰菜瓜的时候,会撇撇嘴说:“我这两天心脏无力,这太冷,我未冻呷。”那个“冷”说的不是温度,而是说食物属性很“寒”的意思。寒凉的食物如果讨人喜欢,就是退火;不讨人喜欢,就是太冷。煮菜的人有时候为了把菜瓜暗度陈仓上餐桌,只好变化菜色,切细碎一点炒米粉,或煮咸粥,大家看在有肉丝有虾米的分上,稀里呼噜吃掉就不会太计较。
相对于菜瓜的太冷惹人烦,炸豆皮和油豆腐就是我们家“太上火”却人人爱的光荣代表。因为阿公爱吃肉,餐桌上常备着一锅卤肉,基本内容是三层肉和卤蛋,但是一有亲友来访,或是阿嬷忽然嘴馋的时候,就会加上炸豆皮和油豆腐,甚至贡丸,卤一大桶豪华版的。几个和我一样肝火旺盛派的孙辈,最爱吃这锅,我们满心欢喜地夹着夹着,总会引起冷静派的不安,叨上一句:“这足宠火(容易上火)哦!”但是眼看着我们想吃的脸,他们很快又会补一句:“啊,爱呷呷啦!卡停去店口吃一包退火就好。”了解食物属性不代表就会乖乖顺天而为,反正家里自己开药铺,我们不任性还有谁能任性。
这种餐桌延伸出来的吃药行为,除了事后补救,还可以用在事前预防。曾祖父传下来一服药方,叫“消化散”,消腻化滞非常有效,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带头,让我们在除夕围炉之前,先吃一包消化散,排除吃了一整个下午点心的饱食感,好在晚餐时还能尽兴大吃。妈妈和阿公可能是家里最严肃正经的两个人,也是我印象中唯二没有干过这种蠢事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阻止过我们偶一为之的纵情大吃,乡下的生活实在太规律平淡,偶尔有点疯狂行径让每个人都很兴奋。我离家之后无论住在哪里,都要备着一罐消化散才觉得安心,好像只要有它在,就拥有一张暴食专属的免死金牌。
最常嘴里还吃着饭,心里就筹谋着晚一点该吃什么药的人,是阿嬷。大家吃得好好的,阿嬷却会忽然长叹一声,说一句“我拢无放屎”之类的症状描述。我长到很大才知道,其实别人家吃饭不会在餐桌上讲大便的事,唯独我们家的阿嬷,很善于把握吃饭时间,大家都在的时候,让大家集思广益她应该吃什么药。既然开了头,就干脆问诊了:“几日没放?”“嘴咁会苦?”“咁好睡?”“你咁是有偷吃啥?”阿嬷很爱吃,明知道自己是容易上火的体质,偏偏老是无法抗拒燥热的点心,回答前面几题的时候,还会摆出委屈的姿态,说“昨日有放,足歹放”,或是“咀足苦,苦”,但是针对有没有偷吃零食点心这一题,则取决于她的症状严重度,要到真的很难受,才会腼腆承认自己出去吃了一碗炖羊肉。
从小在这样的餐桌吃饭,毫无选择地被制约上一副有色眼镜,看见食物就想起它的属性标签,即使不想成为一个处处计较燥热或寒凉的怕死人士,但是对于食物的分别心已经没有办法消除,我只能尽量提醒自己闭上嘴巴,不要啰唆到别人了。
钱是省出来的
阿公裤袋里永远带着手帕,滴落身上的汤汁,或是我的鼻涕,都拿他的手帕出来抹。男人用的手帕比女人的宽幅,花色是四平八稳的墨绿格子或赭色线条,纯棉的手帕洗久了会长出一层微细的绒毛,摸起来特别柔软,有安慰的触感。手帕擦过我鼻子的时候,有钱的味道,因为阿公的手帕和钞票贴在一起,放在同一个裤袋。我的抵抗力向来很好,或许和这个有点关系。
带手帕可以省掉很多卫生纸,卫生纸是消耗品,但凡要花钱买的东西,都要尽量省着用。阿公自己用来洗脸的毛巾,常常到最后只剩下不甚规则的一片虚布,四周围都烂光,毛巾的纤维也脱到所剩无几,随便一扯就掉下来一大片,要到这样山穷水尽的状态,阿公才会开一条新的毛巾。
浴室里的其他用品自然是比照办理,还能够应付着用的东西,就是还能用。附近有个糖厂,阿公总是在糖厂的福利社买肥皂,好像是价格便宜一点,每次都买整盒,而且每次都是蜂蜜黑砂糖香皂。以阿公的经济算计来说,这大概就是用低价整批购入好东西,可以安心用很久的意思,十年都用同一款肥皂有什么关系,不过是用来应付清洁。但我腻在阿嬷身边,在她衣柜的各个角落,早就见识过各种不同的香皂,盒子上有维纳斯女神的弯弯浴皂,包装上面都是英文字的英国皇室香皂,还有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佳美香皂,全都看起来比黑噜噜的黑砂糖香皂高明。其中我最爱佳美,香气高雅得像是公主专用,我曾多次央求阿嬷让我开来用都不成,只好时不时翻开她衣橱来闻,一边陶醉在贵族的香气里,一边觉得浴室里的黑砂糖香皂土里土气,却又不敢对阿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