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六十几的时候,贴布的落点位置第一名是“咖噌头”,咖噌头的涵盖范围很广,后腰、右髋、左髋都是咖噌的头。我光听指令没办法确认位置,得先拿手按上去问对不对,才撕开贴布。万一贴错地方,撕起来再重贴,就粘不紧了,阿嬷为了不浪费贴布,还是会勉强贴着,睡醒以后贴布四角都卷起来,粘上细小棉絮,看起来灰灰脏脏,让阿嬷更显可怜,所以我向来非常慎重。只要贴对地方,第二回再贴就很方便,只要对准上一张贴布撕下来的残胶方框,就能准准地贴在同一个位置。
阿嬷七十几的时候,除了咖噌头,手和脚也开始作怪。脚是因为风湿,手则是受伤的后遗症,她为了摘树上的“品彭(凤眼果)”,仗着自己身手利落,爬上二层楼高的树,摔下来碎了右手手腕。大家去医院看她时,堂哥说笑别人家的阿嬷都是走路跌倒,只有我们家的阿嬷是爬到树上摔下来,气得她连脏话都骂出来,骂归骂,这的确是她过去精神活泼的写照。开过刀以后,医院说是手术顺利可以回家,但自此以后就是经年累月的痛,元气和体魄损耗得很快,她百般不愿就范的“老”,忽然铺天盖地就来了。
筋骨酸痛的时候,贴什么都只是心理安慰,反而药油或药洗的推揉,能在当下让阿嬷舒泰一点。阿嬷最常用的是香港的“保心安油”,当年乡下很难买到舶来品,出国更是不容易,也不晓得是谁老这样半打整盒的买来给阿嬷,让她当普通酱油那样阔手地用,大症小症都拿来抹心安。我喉咙发炎作痛,她也叫我沾一点抹进嘴里,药油非常苦,但是其凉无比,的确缓到一阵疼痛。我这样不知历经几次喉咙痛,到中学时忽然起了疑惑,认真问她保心安油到底能不能吃,她一脸坚定地回答我“未使呷”,我错愕极了,追究她当年为什么叫我抹喉咙,她居然说:“哪有?我没喔!”对于差点毒死我这马屁孙女一点惊恐也没有。
阿嬷腰痛的时候,会趴过去掀起衣服,叫我用保心安油帮她推,我坐上阿嬷屁股,用“加辣”的手势把药油洒在腰上,看着那片寻常无奇的背,可以想象底下有肉有骨有血,却不知道所谓的酸痛会藏在哪里,只能遵循声控,她说推哪里我就推哪里,腰推够了换屁股,屁股推够了换腿。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酸痛”,我要在听闻了它的名号许多年后,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存在,同理到阿嬷那种恨不得把手伸进皮肉里面,狠狠掐住那道酸的心情。
跟阿嬷睡的坏处,就是会沾上她的药油味,也曾经有人给她介绍,说活络油和红花油更好,那种时候就好像我们两个一起换香水。活络油药味很重,红花油总算有点红花味,讨喜一点。我最怕的是国术馆的跌打药膏和药洗,家里虽然到处都是中药材,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身上全是药膏味。帮阿嬷推药洗的机会不多,她多半是难过到不行,才会试试新花样,去找某某知名师傅捏一捏,拿点新药回来搽,老人的酸痛哪里是随便能够缓解的症状,这样说虽然有点无情,但幸好搽了一罐没效后,阿嬷就会算了。
相较于药洗,国术馆的膏药更叫我心烦,一块白棉布涂上椭圆形的黑色药膏,要用之前才把玻璃纸撕下来那种。冬天时,我和阿嬷合盖一条厚厚的红色绒毯,上面有凤凰的图案,那只凤凰时不时会沾上膏药的残余,像黑色的口香糖。这种膏药家里就有卖,阿公固定向一个国术馆大叔叫货,大叔送货来的时候,偶尔阿嬷会贪一点便宜,叫大叔顺便帮她推推手骨,推完了就贴一块膏药,味道很不得我的缘。睡得正香一手卷住毯子却摸到黏住的膏药,非常扫兴,洗也洗不掉,只能剪掉那撮绒毛,让凤凰秃一块。这种事原本应该可以拿来说嘴抱怨了,爱惜物资是美德嘛,老是这样摧残绒毯,但是看见阿嬷让膏药浸黑了的手腕,我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辈子爱漂亮的女人愿意让自己的手骨日夜覆着黑臭的膏药,再怎么不懂酸痛滋味的我,也晓得必须敬畏那股无形的不可抗力,而敬畏的第一个表现,就是静默。
你为什么那么平静?
阿公过世,子女们回来奔丧的时候,伤心欲绝的二姑问我为什么那么平静。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几年。我在感受上的觉知的确比别人延迟一点,不算正常,即使如此,在阿公入塔,甚至对年之后,二姑预设的那份哀恸从来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自己不是不觉得奇怪。想起这个男人曾经疼我爱我,浮现的是思念和感动,是绵长飘忽的感伤,却不是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