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必须努力。我作为小孩,分内的努力项目是“乖”和“读书”。从寄居到姑姑家去读明星初中开始,环境与课程都和过去不一样,努力的难度提升了几个档次,所幸人的潜力都是原厂内建,调整一下也能跟上速度。三年以后,我如愿考进再也不用读数学理化的学校,搬进学校宿舍,准备好练习另一种努力,学着去做一个独立自主的成人。意外的是开学没多久,我得了差一点恶化成腹膜炎的盲肠炎,紧急开刀以后在医院住了几天。
小孩开刀住院,终究是优先于赚钱的严重事件,妈妈放下家里的工作到医院来照顾我,我们一起喝鱼汤,一起睡觉。偶尔夜里迷迷糊糊知道护士进来量体温,会听见妈妈说谢谢,她肯定是为了照看我,自己睡得很浅,知道有人照看,我睡得更安稳。有一天早上,我告诉妈妈因为医院的床很难睡,我睡到腰酸背痛,居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是豌豆上的公主,妈妈不知道谁是豌豆上的公主,但是看到我精神和体力都恢复得很好,笑得很开心。
爸爸开车来接我们回家,他们办理出院的时候,我到隔壁书局去闲逛,翻到一本萧言中画的《童话短路》,喜欢得不得了,回去拉着妈妈到书局买给我。回家路上,我横躺在后座看漫画,看到开心的地方,一边笑,一边把脚举到窗边哼歌,爸爸笑我:“咁哪囝仔”。我不好意思地放低显然过长的腿,想起我已经几乎成人的事实。
我的确没有料到,自己乖乖长了十六年,心理都预备好要当个负起更多责任的大人的时候,居然会有这样两天,变成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孩,一张开眼睛身边就有妈妈,不需要照顾自己好让他们放心打理店里的生意,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电视,也没人追问我学校的功课要怎么跟上,我放的屁是全家人最关心的一个屁,我的伤口是全世界最应该完美缝合的伤口。不只我觉得幸福,爸爸妈妈难得有正当理由可以从药铺里抽身,专心做回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有一种轻松,老是被我欺负的弟弟,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居然不计前嫌地红了眼眶。谁知道盲肠炎会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相较之下,伤口的疼痛似乎只是非常便宜的代价。
尽管只是短短几天,体验过这种意外的“下课十分钟”以后,我仿佛进入一个神秘社团,知道肯定有一群人,也和我一样曾经在心底为生病欢呼过,没有张扬,尽情享受那几天不需要努力的精神自由,不勉强自己坚强,不假扮成熟懂事。这个秘密结社或许是全世界最松散飘忽的一个,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会员资格,团员老死不曾相认。说出“拿一点健康去换几天努力豁免权还不错”的话,实在太蠢,谁都知道病到后来就没有回头路。往上看爸爸妈妈以前的世代,值得拿来换健康的只有钱;而往下看我以后的世代,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拿健康来换。若是遇见身边有这样一个秘密会员,生活对他来说是一场“赢不赢都要拚”,那么偶尔看见他终于病来休息一阵,能够安心放下努力的桎梏,纵情于平日难得募集的温言软语,知情不认或许是最适切的温柔。
窗台上的花布帘
我小时候,窗帘不是每户人家都有的东西,那种有固定横杆,有挂钩,布面有规律重复的抓褶,在底部车一段反折作为垂坠重量那种典型的窗帘,在外公家、同学小稚家,和妈妈那个生了乳癌的好朋友家里都没有。他们在窗户顶上牵一条铁丝,拿一片畸零的花布,或穿洞,或用衣夹固定上去,家里有针车的也许车上布边,无所谓的人就随它毛,乍看起来好像只是临时用来应付一下午西晒,但其实在花布晒脆了以前,那就是数年不变的日常配备。
能稍微挡得住日晒的花布,不会是淡雅的浅色,阳光照进来的时候,穿过花布,把房间映成赭红或橘黄,布面上的大花小花,随着风吹的韵律,一下一下打出飘动的淡影,有时候正巧就落在人的脸上。在这样的屋子里,常常听到大人谈钱的事情。这一批猪亏了多少,他爸爸这个月又没有寄钱回来给阿嬷,她现在打那种针一支要几千块,他怕学费贵宁愿读附近的普通学校,讲这些话的人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有碎花的淡影浮动。我年纪越大越害怕这样的房间,被花布染成红色的屋子里面,空气特别凝滞,却又不知道到底可以多大声喘气。一旦感受过穷的气氛,就连不穷的人也会怕穷。
我把窗帘当成一条贫穷基准线,没有正常窗帘的人,就是比我们穷的人。爸爸妈妈和阿公张着眼睛的时候都在工作,生怕花钱,我想我们大概只是站在比贫穷基准线高一点点的位置,一有闪失,就会落到基准线以下,从不穷的人变成真的穷人。为了怕赚得不够多不够快,我们必须节俭,学习勤劳囤积的蚂蚁,把钱一点一滴存进邮局和农会。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明明是可以时不时出门小旅行、每逢好日子可以上馆子吃大餐的富裕人家,实际上这些却很少发生,家里的窗帘已经残旧,只能从质料和做工看出它们在我出生以前,曾经和老屋一起有过某种荣光。那些存进账户里的钱,并没有好端端地躺在金库里,而是从一个暗黑的破口,一去不回头地流向远方的深渊。当时只有大人们知道破口的存在,但那也仅仅保全了我和弟弟“不知情”的事实而已,伴随破口而来的焦虑,其实一直蔓延在全家共存的空气里。穷是一种困顿,“觉得穷”是另外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