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在新车里,被赶到后面做普通小孩,什么都不能逞不能会,看着前方爸爸妈妈的背影,感受到单纯的家庭幸福,是我珍贵的瞬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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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南语,意为:回来就像沾酱油一样,只是短暂停留。
[2]闽南语,意为:自我感觉良好,爱出风头。
菜包里的红豆
从家里去菜市场的路上,会经过车头,那是兴南客运在小镇里唯一的一个车站。住在偏远村里的老弱妇孺没办法开车,或骑乘野狼125的,只能依赖客运每天数趟的定时运输,到街上来买粮办事,车站周边因此依附着交通人潮生出许多摊档。
骑楼柱仔边有一摊专卖红龟粿和客家菜包,卖粿的阿桑脸非常臭。有时候阿嬷去菜市场的路上,会停下来和阿桑聊天,我对她们交换的车站专属即时村里资讯毫无兴趣,注意力全在蒸笼里红得过分的食物上,臭脸阿桑放红染毫不手软,菜包的粉红色硬是比我们自家做的深上几个色阶。红染让食物更好吃,每个小朋友都知道,整碗小汤圆最好吃的就是里面那几颗红色的。看着粿笼里面艳红的菜包,我认为它们非常可能比家里自己做的更美味。
馋相是遮不住的。阿嬷问我:“你系想欲呷腻?”通常我听到这种语气,会先研究发言人面色好坏,才决定自己的立场,我们家会以“腻”结尾的问句,很少真的欢迎肯定回答。但是那个菜包真的太吸引人,我要是不趁着阿嬷骑虎难下的局面要一个,就太愧对她日日向我身教言教贪吃的重要。于是乎人前相当端庄大方的阿嬷,买了一个菜包给我,让我跟阿桑都很开心。
我一边跟着阿嬷走向市场,一边享受红色粿皮包覆的美味,高丽菜好好吃,芹菜珠好好吃,花生糖粉好好吃,咦,这粒脆脆的红色是什么东西?是红豆吗?定睛再看,那纹理不是红豆,刚才那一下酥脆的口感也不是红豆,一股不祥的预感竦上背脊,我赶紧叫住阿嬷问:“这咁是曱甴卵?”阿嬷心情不太好,可能还在为了我的人前馋相觉得丢脸,看也不看我的菜包就说:“黑白讲!菜包哪会有曱甴卵!”我不死心,硬是把菜包举到她面前叫她看:“这是曱甴卵!”阿嬷停下脚步来匆匆看了一眼,语气更不耐烦:“嘿红豆仔啦,卡紧呷呷咧!”又继续往前走。
我没再争辩,但是心里有一半确定,那就是蟑螂蛋,样子和陈年橱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剩下的一半,我决定要相信阿嬷。那颗东西如果只是红豆,事情就完结了,万一是蟑螂蛋,我不知道已经吞下去的那一口该怎么办。我趁着落在阿嬷身后的时候,听从内心的一半,把剩下的半颗疑似蟑螂蛋拨到地上去,再用另外听话的一半,把剩下的菜包吃完,虽然每咬一口之前,都得仔细端详馅里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
出乎我那个儿童脑袋瓜意料的是,吃完以后事情并没有了结。我选阿嬷那一边站,想要决定菜包里面只是颗红豆,却没办法遏止自己的内心不去认定,菜包里面就是蟑螂蛋。
明明是蟑螂蛋,根本是蟑螂蛋,如果不是因为它出现在菜包里,我一点也不会怀疑那就是蟑螂蛋。后续许多年的日子里,我把握每一次玩弄蟑螂蛋的机会,认真比对我记忆中咬剩的那半颗,再三再四再五地确定,当年我吃进去的,绝对不是红豆。
实际上那一天我总共只吃了半颗蟑螂蛋,但是在感受上,总觉得我和阿嬷一起逼着自己吞下了剩下的那半颗蛋。菜包事件演变成中学生爱好的那种低级笑话:“究竟是不知情吃进去的蟑螂蛋比较恶心,还是没有吃却觉得吃了的蟑螂蛋比较恶心?”除了恶心,我还感到迷惘,“囝仔人听话”居然不保证“无代志[1]”,这件事要比吃到蟑螂蛋麻烦许多。人听话就是图个安逸,随大人安排穿什么吃什么,读什么学什么,我只要乖乖照着做,自然可以走在人生坦途上,不是吗?好吧,显然不是。
我没有埋怨阿嬷让我吃掉那个可疑菜包,因为是我自己贪图方便,决定要听从她显然不可信的指示。这个教训非常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听话”除了乖,有时候是聪明,有时候是傻,一句话听来康庄大道是我走,听来蟑螂蛋却也是自己吃。想通了这点,觉得“听话”变得轻松一点,遇到委实违背真心的指令,可以不听也不觉得自己太坏。
那半颗吃下肚的蟑螂蛋,让我长成不会“怨叹是大(长辈)”的人,听不听话都是自己的选择,我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需要怨叹家里的大人们。有些人说昆虫是很营养的食物,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