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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28)

作者:江鹅

我仍然说不清,在阿公和阿嬷离世的时刻,为什么我没有肝肠俱裂,痛苦到不能自已。看着他们走向死亡的时间那么长,我至今不知道在结束的那一刻,活着的人除了吸口气继续走眼前的路,还可以有什么模样。

叫阿姨

有一天在台南上完音乐课,妈妈告诉我回家之前要先去探病,忘了是她婚前的同事抑或远亲,总之是我从未见过听过的人。进到弥漫着药味的屋子里,我只看到一个虚弱的陌生女人靠在床头,她的房间很暗,是典型台式隔间,薄薄的三合板木墙,上方有雕花木头气窗,透进来客厅的光线,即使如此还是暗得不适合讲话。她让妈妈走到房间中央,去按那颗从日光灯管垂下来的蓝色开关,把灯点亮。

妈妈带我坐到椅子上,让我叫“阿姨”。我不喜欢那个房间,说不出的惨淡,尽管阿姨非常亲切,但是我感觉到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好像我和妈妈站在实地的这一边,而她在另一边浸着一圈灰黑的云雾。我抬头看妈妈,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如果不叫,待会出去就有我好看的,相较之下,和黑雾里的陌生人打招呼似乎简单一点。叫出口以后反而轻松,阿姨给我很顺的台阶下,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赞我乖,之后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她们聊我没听过的病情和人情,倒也忘记要害怕。

这是我“叫人”的进阶课程。熟络的人容易叫出口,陌生的人比较难,不想叫人的原因每次都不同,但是结局全是乖乖开口。除了大人们的坚持以外,妈妈那招先把称谓说出来,对我来说也减少很多难度,她说叫阿姨我就叫阿姨,她说叫老师我就叫老师,只要鹦鹉学舌几个字,就能把群众压力转开去。我再大一点学会当着长辈的面,傻笑问妈妈“啊欲叫啥”,让他们七嘴八舌去厘清彼此的亲缘关系,告诉我该叫妗婆叫叔公,大人兴奋讨论过一阵以后,便不太需要招呼小孩当暖场,我叫完人也就可以恢复自由。

到最后,不管遇到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彬彬有礼地先叫一声,功夫就算是练成了。不能说没有实质的好处,会叫人的小孩的确比较得人缘,无论是长辈平辈,看到来人落落大方的态度,通常也会端出自己最得体的样子来交陪,往后无论要亲密或疏离,总归能够留在友好的框架当中。大人面对人前扭捏的小孩,或许也能压着耐性赔笑一阵,但损耗的终究是孩子的长辈缘和家长的人情。“摆脸做自己”跟“好好叫人”之间,各有便宜可占,也有亏可吃,只是人在江湖,总会遇上不得不过的场,不能不赔的笑,小时候有练过,或许要比长大不得不练容易一些。

当然这不是家里的大人会对我说的道理,他们的种种调教,只是秉持着单一宗旨:“惊呼人笑阮拢无咧教(怕让人家笑我们都没在教)”。上小学时,学校规定穿白布鞋,福利社卖的是最阳春的绑带帆布鞋,我穿半天鞋带就会松,两天鞋面就黑,非常苦恼,因为爸爸一直强调,他小时候穿的布鞋有多白,鞋带绑得多整齐,“无亲像你这款”,自己会被笑,连带家长也会因为我被笑。被笑,听起来有点严重,好像家里的门楣本来镶金框银似的,不能辱没。大人们很介意我有没有吃得走得说得“像”个“好人家”的女儿,我尽管从来看不清楚那块门楣的模样,但是既然阿公阿嬷爸爸妈妈都说国王穿着新衣,国王肯定穿着新衣。

虽然没有特别要去忤逆大人的意思,但是或许因为神经线还没长齐,我就是个鞋带怎么绑怎么掉、鞋子怎么穿怎么脏、衣服怎么穿怎么皱的小学生,不想,但是很难控制。隔两年市面上开始流行魔鬼毡运动鞋,委实解决我一桩麻烦,需要闪躲大人视线的事情可以删去一件。至于那条衣着干净整齐的神经线,要到我外宿读书才稍微长出来,每晚就寝前,把百褶裙铺在垫被下面压着睡,隔天早上褶痕就会漂亮得像烫过一样,要是我小学就能有这习惯,爸爸应该可以省掉很多看到女儿一身邋遢从学校走回来的懊恼。

有些学得容易,有些学得辛苦,在成年前后,我总算接近他们期待的“厝内有咧教”的模样。只是,离开学校,进到城市以后,我却慢慢发现世界不是那么一回事,不是来自上一个世纪农村药铺的大人以为的那么一回事——筷子不一定要像阿公教的那样拿,吃饭可以闲撑着左手,孩子可以做自己,衣服不流行穿得太“毕匝(整齐合度)”。没有人笑,没有人有闲工夫笑。有那么多人,而且是大多数人,都在所谓“无咧教”的范畴之外,各自活得忙忙碌碌康康泰泰,台湾的人们如今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当不当“好人家”固然重要,但是避免变成“穷人家”却令人伤感地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