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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5)

作者:江鹅

中药房里的跟屁虫

中药房的生意,一直都是这个家庭的优先顺位,仿佛它才是主体,家庭成员都只是寄生。阿公是主管赚钱的老大,阿嬷是老二,爸爸妈妈是工人,弟弟是幼童,而我是姐姐,责任就是顾好自己,不让大人必须从工作抽身为我善后。

我并不喜欢自己的主要责任和中药房无关,尽管大人是基于疼爱,没让我负担赚钱的责任,但是我热爱搅和进大人的工作,因为可以跟他们待在一起,不落单于主体之外。套用电视上学到的心理学语言来说,幼年的我其实是个擅长发挥生存本能、主动预防原生家庭忽视的积极儿童,NASA应该考虑跟我买一点DNA去存。

中药房在后院少不了琐碎的准备工夫,洗药晒药是基本项目。向中盘商叫来的药材,直接打开来用的话,最后会发现底下一层沙,原来很脏,阿嬷说她受不了,嫁进来以后加了这道SOP,药叫进来先过一两趟清水,到大太阳底下晒干,再装袋收进栈间。但凡要碰水的工作我都喜欢,一听见有大人移动那个超大铁制水盆的声音,我就知道有得玩水。先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盛满水盆,把药草倒进去用手拍一拍,拢一拢,再拿漏勺子捞上来“竹笐”,放到太阳底下晒。大人在太阳下山前,捡起两片药草摸摸看看,就知道隔天要再晒一天,还是“可以入进去袋子了”。要是入好一袋药,大人准我用歪斜的幼稚字体在袋子写上药名,就觉得那天特别开心。

家里为了省钱,很多需要再制的药材都只买原料,不买中盘商制好的成品。好比“蜜芪”,不买成品的话,就是要买“黄芪”片,过水晒干,再用大锅烧热蜂蜜,把黄芪片丢进去拌匀,再收干一点水分。烧蜂蜜的气味非常香甜,很快会引来蜜蜂和我。制药的人通常是爸爸,他奋力拌着黏答答的药材,走不开身的时候,就可以叫我“再倒一点黄芪”或是“去干燥机那里拿一个铁盘子来”,知道每个用具的名字又有勤快双腿的小朋友,就是这种时候最讨喜。众多蜜制的药材里,只有“蜜甘草”适合偷吃,又甘又甜,嚼完了把渣滓吐到旁边的杨桃树下。爸爸每次洗锅的蜜水也都浇在那棵杨桃的树头,我从小就知道一项无用冷知识:给杨桃树喝蜜水,一样会结出酸涩的果实。

帮爸爸跑腿的任务很多时候都是拿药材,方便他帮客人“帖药仔”,也就是抓草药帖。有些人会拿来落落长的不明药单,先说要帖二帖,接着才问:“这是咧吃安怎的?”[1]阿公和爸爸拿起来端详又沉吟,说:“这歹(不好)讲哦,很多种药。你这神明方齁?”客人回答:“啊就帝爷公开的。”接着就不会有人再对药单有任何评语了,神明叫吃的药,没人敢说什么。抓完药以后,爸爸或阿公就会拿算盘,看着药单逐项计价,偶尔还要抬头问:“肉桂现在一斤是多少?”我甚至在上过珠算课以后,也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在算盘上,个别计算每种药的单价与售价,同时再加总出整张药单的总价。这一招和数学有关,我这辈子的脑细胞构造大概不是生来算数学的。算好以后,他们会在药单的最后写下只有家里人看得懂的数字代码,下次再拿到同一张药单,就可以暗暗地知道多少钱。

“帖药仔”看多以后,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的药材,很无聊。甚至像四物这种天天有人买的东西,爸爸前一天都事先包好储着了,客人要买我就拉开抽屉,问他想要五十块比较简单的,还是一百块比较香的。最期待的是有人来帖补药:“透早在山坪那里抓到一条饭匙青,想要来浸酒,你给我帖一服卡(比较)补的。”这种大服补药会用到罕得上场的药材“海马”“蛤蚧”。爸爸会走到后面栈间,拿出晒干的海马和蛤蚧,到前面店口先给客人看过,并且称重,才拿到后面去酒炙。酒炙,是用米酒炒过的意思。这两种被当作药材的倒霉动物,头是不用的,切下来以后我就多了两个玩具,晒干的动物头有着淡淡的腥味,可以拿到学校去吓同学,人家有芭比娃娃和自动铅笔盒,我有海马蛤蚧,那时候没有保育概念,拿着野生动物的头来玩,还觉得威风。

阿嬷特别留意“节日限定”的生意,能赚的岂可少赚。端午包粽,来买胡椒粉五香粉的人很多,她教我称好一钱,拿纸包成工整的扁长方形,装进夹链袋,装满托盘,让我顾在门口,有人问的时候就卖一份五块钱。过年蒸发糕也如法炮制,只是把胡椒五香换成“重曹”,重曹就是小苏打粉,可以让发糕迸裂开来,我当然不懂原理,只知道人家来买“要炊发糕的”,就拿这个给他。开卖前阿嬷让我背好使用公式:“两斤米用一包,一斤米用半包。”看着大婶们听了这句我根本不懂意思的话,居然个个点头说了解,那乐趣和我后来工作上的口译很像。我翻译器材维修说明书给工程师听的时候,常常自己根本不知道嘴巴翻出来的句子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工程师却点头说他知道了。有些事自己不懂,却能帮别人去懂,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