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是,两个嘴馋的人在一起,难免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特别是市场里面,每走十步就是一个美食盘丝洞。现煮海鲜面是阿嬷的心头好,汤面上面铺着满满的鲜虾、花枝与猪肝;再走十步是米粉炒与猪血汤,用来蘸猪血和粉肠的东成味味露加一点“瓦萨比”,是神仙指导的一笔;再十步绕出市场,有清蒸肉圆,老板娘拿饭匙沾水,巧灵灵铲起肉圆淋酱点蒜泥撒芫荽的手势,我从小看到大没有一次不着迷。吃不吃我当然没有决定权,但是我想“念力”这回事是真的,总有那么几次我巴望到后来,阿嬷果然意志力失守,带我坐下来吃一碗市场美味。
逛完市场回到家,通常妈妈正好煮好中餐,阿嬷可以轻描淡写地交代一句她不饿,晚一点再吃,但我没那个胆,只能乖乖拿起饭碗,装模作样地添一口饭坐下来装吃。但妈妈不是随便的角色,妈妈可是妈妈。她不用正眼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问我刚刚是不是去吃了点心,我只能点头,招认刚才吃了什么,吃多少。尽管如此,妈妈没有对这种事情真的发过脾气,因为牵扯到阿嬷,所以只能低声抱怨“人煮饭拢都按算好啊”,意思是剩菜剩饭会多出来。我知道她是强压着怒火没有多说,我是猴死囝仔靠着阿嬷的余威逃过一劫。
阿嬷如果身体或是心情“未拄好”,会特别容易对家里的饭菜厌烦,这就是阿嬷投资在我身上的小吃获利回报的时候,阿嬷想吃的每一款面,我都知道该去哪里买。家里有一个“航购”,专门用来买外带,我从小跟着大人讲航购,后来才知道是日文,“国语”叫提锅。当年没有方便外带的免洗餐具,如果不自己准备容器,店家只能拿塑胶袋装热汤,大人说这样有毒。倒也奇怪三十年后的今天,大家反而全都无所谓了,热汤怎么装怎么喝,可能是塑胶技术进步了,人心也无畏了。
我走到面摊,就把提锅交给老板,点一碗阿嬷要的面。老板接过,会放在顺手处等着,直到备好料,面条下水等滚的时候,才打开盖子,从滚沸的大锅里面舀一勺热水进提锅,兜两圈再倒掉。大家改用免洗碗之后,很少能再看到这种传统心意,帮客人消毒兼温锅。等装进煮好的面,再盖上盖子,扶回握把,放到面前,好让客人能稳稳妥妥地提走热锅。面摊老板们看我小人一个,即使煮面时没心情相借问,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叮咛:“掼乎好,足烧哦![1]”现在想起他们讲话时的臭脸,还是有被照顾到的感觉。
* * *
[1]闽南语,意为:拿好了,很烫哦!
香蕉紧来呷呷咧
农村的人情特别浓厚,乡亲们要不是世交,要不是近邻,再不然反复见了几年的面也会成为朋友,来家里拿药的时候,常常会带一点自家种的水果给我们吃。
所谓的“带一点”,往往就是半篓,让别人不够吃,在人情上是失礼的事。老家天井旁的地板永远铺着两张报纸,用来堆水果,随着四时更迭,芭乐、香蕉、土芒果、荔枝、香蕉、凤梨、爱文、芭蕉、龙眼、金煌、香蕉、木瓜、芭蕉、柳丁、香蕉,依序出现。一果未完,一果又至,自我出生以来不曾中断,我甚至曾经有水果会自己从那片地板长出来的错觉。我大到可以拉着妈妈衣角去菜市场的时候,看见有人买龙眼,觉得非常奇怪,怎么会有人花钱买自己家里地板上就有的东西,那时候不知道我是活在家人的福泽里面。
香蕉在上一段数过很多次,我没有手误,那就是它出现的频率。香蕉一年四季都能结果,别人“大出”,它也“大出”,别人“出了啊”,它还是“大出”,而且维持一次出“归弓”(一整串)的气势。馈赠香蕉的时候,通常以串为单位:“这两枇呼恁(你们)斗呷蛤!”老一辈的阿伯阿婶送礼物给人,还要腼腼腆腆地说是请人“斗呷”,帮忙吃,很低调很客气。
爸爸喜欢吃香蕉,路过天井看到熟了的香蕉,会充满欣喜地停下脚步,剥一根来吃,一边嚼一边赞叹香蕉的好功效:“呷香蕉尚好放屎。”终于吃到一条两条盼熟了的香蕉令人满足,但接下来就是云霄飞车往深渊狂奔的阶段。一串香蕉既然一起熟,当然也会一起烂,一个两个三个黑点,转瞬之间整串香蕉就会变成黑色,剥开来烂熟的果肉表层出现透明的区块。我很怕听到大人说:“这香蕉在烂啊,卡紧(快点)分分呷呷咧!”因为不能拒绝。食物不能浪费,还能吃的东西只要吃掉,就不会坏掉。如果有任何人不帮忙吃,大家就没办法及时吃完还能吃的食物,那是蓄意浪费食物,是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