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四肢纤细,显得肚子很大,小小的乳房像两个小皮囊一样垂着。她说生了七次,肚子怎么能不大,喂了五个小孩,奶当然会瘪,我一听觉得奇怪:“啊你不是说生七次,奈也咁哪饲五个囝仔?”“有两个无去啊,生没多久就无啊,一个查埔(男孩)欸,一个查某诶。”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没有变。其实那是我第一次听闻,女人会失去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但是阿嬷的平淡表情,让我误以为这只是很寻常的事情。
我识字以后,在阿公的抽屉翻到一本族谱,看见自己和全家人的生辰都写在上面,在爸爸之前,在大姑之后,果然还有两个名字,几个兄弟姐妹,就只有这两个被一道直线画过,用的墨水和当时用来写上生辰的,还是同一款,显然相隔不久,乍看就像作家气馁地从稿纸上删掉某行不如意的句子。记录了出生的时辰,却不愿写下死亡的时间,连姓名都干脆画掉,我只能推测,那是连刚毅的阿公都不知道如何面对的伤心失望。失去刚生下来的孩子,心情肯定不会寻常,只是讲这样的事,现在我猜,终究没什么适合的表情,人活着总是会遇到这种发生后才知道会发生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该哭的时候掉下眼泪,也或许,哭过很多次以后,人终于会没有眼泪。
要不然阿嬷总是兴致高昂有话讲的,洗澡的时候,从不忘对我传授人生智慧。她许多次帮我擦肥皂,去到屁股的时候就叮嘱我,千万不要拿肥皂洗下身,否则会有“bai-khin”,bai-khin是“细菌”的日语,这大概是她在日据时代学到的知识,所以用原文传授给我。我听几次都没信,当阿嬷是个迷信的老古板,用来尿尿大便的地方明明最脏,不一起用肥皂洗干净怎么可以。对着阿嬷阳奉阴违许多年以后,我上初中居然听见老师在台上说,阴道内部有天然益菌用来自我保护,过度清洗反而会让坏菌入侵,只好撇嘴承认阿嬷也有比我先进的地方。
有一次她帮我冲水,我指着她的耻骨问:“阿嬷,为什么妈妈这里有毛,你这里都没毛?”她大笑,说:“呷老就无毛啦!”还举起手臂给我看,腋下也没有。我把这个答案,和上次跟妈妈一起洗澡时得到的“等你长大就会有毛”归纳在一起,明白到原来阴毛在人的一辈子里面,是只会出现一段时间的东西。到中学迎来自己第一根阴毛的时候,我瞬间明白自己已经上到妈妈正在搭乘,而阿嬷即将按铃离座的那班身为女人的列车。
大我二岁的表哥暑假回来玩的时候,曾经向我卖弄小学知识,说人需要呼吸氧气才能活,所以在水底没有空气会死,我觉得事关重大,牢牢记在心里。有次阿嬷又叫我先进浴缸,我坐下时不小心踩空,整个人躺进水底,鼻孔正好接着水平面,水一波一波地呛进来。我想起表哥的警告,断定自己正在水底,就要死于缺乏氧气,惊慌哭喊起来。我从水里看见阿嬷站在一旁,完全没有搭救的意思,反而一脸不耐,只差没有翻白眼,骂我:“唰未晓坐起来hio[1]?”才意识到自己只要双脚伸直,抵住缸壁就能浮出水面。坐起来以后,我忙着咳水揉眼睛,觉得阿嬷不来救我好狠心,万般委屈只好哭,想用声势责难阿嬷害我独自面临濒死的恐惧。阿嬷看我“张”(拗)起来,忍不住火大,再骂我一次:“你若搁躺伫遐(那里),卡停啊(等一下)真正会淹淹死!”那次洗澡结束得很不愉快,阿嬷坚持让我自己起来的严厉神情,一直留在我心里。也许是太早学会装大人样讲话,大家特别容易忽略,那个年纪的我还只是本着天性贪图怀抱与慰藉的小孩,也或许是,在他们自己的成长经验里,怀抱与慰藉从来不是正当需要,家里的大人们,对于把我培育成随时可以独立自救的人,向来非常同声一气,关于求存,他们只教我最有效的。
当然,阿嬷在浴室里面教我的事,不可能全是对的,最枉然的一件就是捏鼻子。帮我擦脸的时候,她一定隔着毛巾狠狠捏我鼻子一下,并且交代我想到就要捏,“你这支鼻仔有够捺(塌)”,“有够丑”,“常常捏看会卡度(较挺)呒”,“捏卡大力咧”。我相信这样被捏鼻子的小女孩,绝对不只我一个。
极冤,根本无效,痛得要死但是完全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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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hio:语气词。
查某人嘛有自己的愿望
有一年的小学校庆,大概因为是八十周年之类的吉祥数字,所以扩大庆祝,除了本来固定举行的校庆运动会之外,当天还有许多嘉宾表演。我在操场上,居然看见阿嬷和妈妈在司令台上跳舞,对街百货行的老板娘也在上面,都是她们早觉会的成员,她们平日一早趁着天刚亮,小学生还没上学,利用学校的操场跳妈妈土风舞。阿嬷先加入,不久后妈妈也一起,我本来不觉得这事情和我有关,她们出门进门反正都是我睡梦中的事,万万没想到会在学校的校庆上,看见她们出现在司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