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还小不必负担工作责任的我,和年纪大了可以随意翘班的阿嬷,共享的日常比任何家庭成员都多。每一天,我听她抱怨姑姑的婆家不够慷慨,担忧大伯的营收,苦恼该怎么安排叔叔的人生。她烦恼,我也忧愁;她愤怒,我也不平。所以当她的脸忽然明亮光彩、步伐特别有劲的时候,我便知道她所挂念的子女们回家来,令她异于平常地快乐,就好像脚踏车的轮胎,平常跑起来稳稳当当的,也没什么不妥,但是忽然充饱气的那一阵,转动起来特别有气势。
每一次假期结束,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市,老家恢复原来的平静,我和阿嬷又成为彼此相伴的老搭档。后院晒着客用棉被和枕头,等着烈日消毒过后要收回被橱。被橱就在二楼那些难得点灯的房间,晒好的棉被混杂着旧棉絮和阳光的气味,对折再三折,一床一床叠进橱底,被单上张牙舞爪的红艳花朵,被收服在方形长条里,一款压着一款,最后放上绣有鸳鸯水鸭滚着荷叶边的枕头,阖上柜门,继续用霉味收藏心底的盼望。
我曾经以为,阿嬷的盼望也是我的盼望。她盼望家人回到身边,有人陪她说体己话垃圾话,而我盼望的是新鲜的生命力。这两件事往往同时发生,让我误以为是同一件,以为为她带来快乐的家人,也是为我带来快乐的家人。相聚太美好,便显得平日的生活像是次要的、无聊的、暂时的等待。我和阿嬷一起期待着团聚的美好,盼望等待能够赶快过去,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平日生活的一部分。
表弟们和弟弟都长到可以追逐争吵的岁数以后,玩在一起难免有事端。有一次,我眼看阿嬷对于顽皮闹事的表弟没有意见,却对同样顽皮闹事的弟弟予以责怪,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开口问她为什么。阿嬷破口大骂,说我大汉了(长大了),敢黑白讲话了,居然指责她。阿嬷的怒气令我手足无措,但是我瞥见避开阿嬷视角站在厨房的妈妈,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笑又不是笑。这才意外地发现,妈妈其实偷偷在同意我做了这样违逆长上的事,原来我为弟弟出了一口气,也同时为妈妈顺了一口气。我自此开始意识到,我和阿嬷一起盼望着的“家人”,其实是我的“亲戚”,除了阿公阿嬷之外,安静的爸爸妈妈和需要保护的弟弟,才是我的“家人”。
阿嬷生我的气生了很久,大概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挑战她的权威,爸爸不得不出面处罚我,罪名是没大没小。但事实上,当时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挟着他们惯出来的长孙女的骄气,乘着青春期的敏感,开始怀疑这个家庭试图植入到我身上的家庭观。一直以来,阿公和阿嬷都物以稀为贵地抱持着“人以罕见为亲厚”的态度,虽然我因为机灵又狗腿,向来都在他们亲厚的圈圈里,但是忽然明白自己的父母是亲厚圈外的无声人,令我非常不安。
深厚的感情基础让我和阿嬷终究恢复良好的祖孙关系,心里即使明白对方的爱在某些方面会有界限,并不妨碍彼此在其他方面互相付出。家人之间的爱没办法非黑即白,相互依存就是同时损耗又修补着。我仍然是最懂她腰酸腿痛的人,她也还是我闪避父母威权时的避风港,我们仍旧一起翻着月历,期待假期和年节的团聚。只是她抱着一样的盼望往老里活,而我逐年地验证,她的失望来自于把亲厚寄望在长距离之外。令她感到满足的家族团聚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她离世。多年以后,我为她感慨没有更珍惜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感到安慰,并且让自己活在更容易获得的满足里,直到来不及。
人世原来是重逢的少,别离的多。
只有保存,没有期限
日本的婶婆有时候会寄咸鱼来。婶婆是叔公的太太,叔公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偷跑到东京去,变成日本人,阿公后来花了很大的力气辗转查到这个弟弟的住址,双方才恢复联络,不过,做礼数这件事向来还是婶婆比叔公来得上心。
每年寄来的都是红鲢鱼,现在“国语”说鲑鱼。盐渍过的整条鲑鱼,用塑胶袋裹着,再套着一个合身的瓦楞纸盒。走海运,寄达的时候外盒都已经被里面破漏的汤汁浸烂,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咸鱼味道。
收到包裹以后,阿嬷会立即拿进后面,就地把包装拆开,拿来菜刀和砧板,把鱼分切成三类:鱼头、鱼尾,和一圈一圈的鱼身体。平常时候是该妈妈做这些处理食材的杂事,但是每一次的鲑鱼包裹都让阿嬷很兴奋,所以就自己来。我很害怕咸鱼的味道,从来只愿意站得远远看,顶多帮忙到前面店口拿来干净塑胶袋,让她分装。装好袋子的咸鱼冰进冷冻库以后,在大人的心目中就进入永鲜的状态,用盐腌渍过的鱼,再加上冰冻,简直可以放到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