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进心发达过头的时候,我曾经愤怒家人为什么不会说“国语”,如果全家都说好“国语”的话,我们不就可以一起当上等人了。妈妈的“国语”说得不好,从小听她说会来家里拿药的“张石英”阿姨,就是在小学任教的老师,后来她凑巧担任弟弟的班导,我看到弟弟作业簿上的名字,才知道原来张老师不叫“石英”,叫“淑英”。阿嬷的“国语”更不行,她想学“国语”歌的时候,得让我先念给她听,让她在歌词边上逐字用平假名注上发音。遇到ㄓㄔㄕㄖ的卷舌音,日文就无解了,只能取近似值,我对卷舌音并不坚持,但是很想要她发好“ㄈ”的音,因为把“飞翔”说成“灰翔”,是最令我羞耻的闽南语腔,那些从小说“国语”的人,未必顾得全卷舌音,但是绝对不会说错“ㄈ”,一旦说出“灰翔”,就是彻底泄露了我们低俗的出身。
阿嬷不喜欢我紧盯着她的ㄈ,那是她一辈子没用过的唇形,连带嘴里的全口假牙很难装得牢靠,让发音更加困难。她唱不准歌词的时候,我毫不留情地讪笑和纠正,确实让她感受到我的认真,也接收了我对闽南语腔的羞耻心。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啊拍谢啦,阮都呒读册,卡呒水准啦。”[1]火大起来也会发脾气:“赚钱乎你读册,搁爱乎你笑。”她生气的是我嘲笑她,不是反对我认为她不会说“国语”没水准。她也同意只会讲闽南语是落后一点,在我生存的世界里,没有人质疑讲“国语”比较高级的事实。
有一天,我如常翻着家里的旧物堆,意外挖出一叠发黄的线装簿本,上面写着阿公的名字,里面全是蝇头小楷,大都是中医的诊断摘要。其中最残破、年份看起来最久远的一本,上面写着“四书”,是阿公少年时读书的抄书笔记,全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的金句选录。霎时间我意识到,阿公一句“国语”也不会讲,但是他读过书,而且读得比当时的我多。所以事情不是像阿嬷说的和我以为的那样,有读书的才说“国语”。“国语”在台湾的确比闽南语高级,我知道自己的观察没有错,但是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比较高级,我却要十几二十年来靠着用“国语”读书,离开闽南语的乡镇,移动到相对“国语”的城市,过“国语”的生活以后,才有机会听闻人们用着“国语”辨析,闽南语曾经如何低级了去。
闽南语的世界加上“国语”的世界,堆叠出现在这样的我。偶尔听见有人疾言厉色数落“国语”人对闽南语人的侵害,我总是不免心虚,不晓得这一路走来为了求得一份稳当日子,是不是踩踏过什么人的脚指头,蒙着头成了既得利益的施暴方。但说起来我实在不曾得过什么便宜,只不过是一直想要避开说闽南语会吃的亏罢了。
* * *
[1]闽南语,意为:不好意思啦,我都没读书,比较没水准啦。
学钢琴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问我想不想学钢琴,我说想。当时我读幼稚园,不大确定学钢琴是什么意思,以为和“要不要坐摩托车去玩”是差不多程度的活动。他们觉得“钢琴老师”是个很适合女生从事的职业,时间自由,往来单纯,社会地位高尚,不必出门看老板脸色,而且不用缴税,赚到的都归自己,爸爸向我慎重强调最后一点,想要我明白那是特别的好处。但学琴的一路上,我真正享受的好处,完全无关乎钢琴本身,小人小手练琴有点辛苦,反而是周边那些看起来无关痛痒的附带活动,成为学琴的美好记忆。
一开始先上儿童音乐班,每个星期三下午,妈妈带我搭一个钟头的兴南客运,到台南市的功学社去上课。我还是小得有人会让座的身形,对于客运司机在山路上的狂飙,不太能够适应,很容易晕车。爸爸担心我周周晕车太可怜,妈妈倒是冷静,说吐久就不吐了。我吐过客运地板、自己的手掌,和妈妈的手提包,有时候勉强能够忍到下车才吐在路边,妈妈一边帮我顺背可能也一边暗松一口气。音乐班上不到半期,我的确就如妈妈所预言,发展出搭乘客运的高度耐受力,这个能力甚至延伸到我成年之后,无论多么险恶的路径,多么亡命的驾驶技术,我都能自在随顺车辆疾驶的方向甩脖子撞车窗,一点也不觉得晕。从小在台20线省道上颠簸翻滚,周身细胞没有一颗没受过兴南客运的整顿,现在偶尔休假回老家,发现身体如今比脑袋还记得那些过弯的角度,是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