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学社在中正路上,旁边几步是个涵洞,涵洞里面有个面摊,风向正好的时候,一下课出到功学社门口,就会闻到大骨汤和白面条的香气,冷天里特别叫人难以抗拒。我喊饿的时候,妈妈会带我过去吃一碗麻酱面。用的是细面,能沾附很多酱汁,有时候意外夹住几粒肉汁里面的肉臊,就成为特别丰富的一口。点干面会附上一碗清汤,撒上芹菜珠、胡椒粉和香油,坐在冷叽叽的铁板凳上,那碗附赠的热汤特别讨喜。在人生中,出现时机恰到好处的食物,往往会成为记忆里面无敌的味道,那涵洞里的麻酱面,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麻酱面。
音乐班结业以后,开始上一对一的钢琴课。我随着程度换过几个老师,最后一个高段的、最认真为我铺设正统乐理道路的,却也是令我彻底失去学琴兴趣的老师。但是去她家还是很有意思,从车站走过去要十几二十分钟,沿路不少美味佳肴。清蒸肉圆、浮水鱼羹、锅烧意面,偶尔小绕一段还有万川肉包,和隔壁的万村米糕,都是忧郁钢琴课之前之后的安慰。老师家是个西医诊所,磨石子地板,白色的诊间和药局,和我们家一眼看完的药柜完全不一样,圣诞节的时候,还会摆上一棵圣诞树,上面挂着许多可爱的人偶,胡须和衣饰都泛黄了,看得出来有点历史,大概是每年重复拿出来摆的。我有几个钢琴老师的爸爸都是西医,她们的钢琴都放在二楼客厅,面向成套的得体沙发,椅背上披着手钩的棉线针织沙发巾,养护得洁白干净。我很小的时候,在家里也曾见过这类桌巾沙发巾,毛织的棉织的都有,后来大人忙着做生意,这些叮叮咚咚的小碎件就全给收起来了,看客厅的摆饰就能知道屋子里有没有不用操劳奔波的闲人。每一次在老师家弹不好的时候,我特别能清楚看到,自己将来不会成为那种客厅里的风景。
偶尔因为老师调课,或是办事拖到时间,回到家已经晚了,街上的面包店和小吃店都已拉下铁门,我偏偏肚子饿,妈妈只好带我蹑手蹑脚到厨房,煮平日禁绝的统一肉臊面,那年头好像没有别款口味能够与之匹敌。厨房就在阿公的房间对面,怕开灯会让阿公不好睡,只好就着抽油烟机的小灯煮面,等水开的时候,我就和妈妈一起站在灯泡的黄光里,听着蟑螂在暗里窸窸窣窣。在静默之中,我常常忍不住掰几口未煮的面块当零嘴吃,妈妈也一定会省着半包调味粉不加,用表情告诉我吃那么多味精不好。面煮好以后,妈妈为了尽量避免吵到阿公阿嬷,只能在一旁等我吃完,才和我一起离开饭厅,上楼睡觉。日后每当我闻到肉臊面的味道,都不能不想起那圈昏黄安静的灯光。
我的年纪越大,爸妈要押着我练琴越不容易,我大概把所有提前报到的青春期叛逆,都用在反抗练琴这件事。抗争最激烈的时候,我甚至天天想,该在钢琴的什么位置放一把火,才能在火焰被发现以前,烧掉最多部分。我的钢琴最终没有学出什么成绩来,但是如今却非常庆幸爸妈曾经做过那样一个梦,我在那几年,才有机会能够每周把爸爸或妈妈从阿公身边借出来,自己独享一个下午,像母女那样在街头合吃一碗面,像父女那样在客运上玩一场拐囝仔的骗局。因为和这些奢侈的时刻绑在一起,那些有点痛苦的钢琴课记忆,似乎也愉快了起来。
亮起来的房间
逢年过节和寒暑假特别令人期待,因为叔伯姑姑们会带着小孩回老家来,餐桌上会多出好吃的菜,堂表兄弟姐妹也会与我分享他们的旅行零食,平常被规定得死死的作息,因为家里有其他人出现,难免受到影响,可以堂而皇之地晚睡看电视,做了什么坏事,爸爸妈妈也会因为牵涉到别人的小孩,罚得轻一些。不过,最让我感觉松一口气的是,平常那些黑暗的房间终于可以亮起来。
老家有许多房间,阿公盖房子的时候,分配了许多生活空间给各个子女,大家一路各自成家,往外发展以后,空房间渐渐多了起来。好处是躲大人的时候很方便,一楼二楼上下前后都有地方可以躲;坏处是,到了晚上,暗的地方永远比亮的地方多。大人为了省电,不许我四处开灯,我只好在脑袋里想象自己拥有各种防御魔鬼的绝技,才有勇气独自走进陷入黑暗里的二楼房间,去做功课,并且入睡。
有人能一起来点亮二楼的灯真是太好了,老房子平常无精打采,终于能盼到几天灯火通明的日子,连空气也振奋起来。阿公和阿嬷当然开心,会特别上二楼来看看棉被够不够盖,需不需要多搬一台电扇,要不要点蚊香。尤其是阿嬷,我感觉得到她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