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消耗品的东西,也要尽量延长使用寿命。我没见过阿公买新裤子,他好像一直反复穿着从前买的裤子,如果胖了或瘦了,就交代阿嬷或妈妈,帮他改裤头,改紧一点或是放松一点;裤脚磨损了,膝头钩破了,就拿块废布从里面车上。大人是这样克己俭省,小孩自然很少有买新衣服的机会,尽管排行老大,我没有太多新衣服穿,因为堂表兄姐们多的是旧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衣服没几年就穿不下了,捡旧的将就穿才是务实的做法,务实到连我和表姐去当花童的时候,居然给我们买了一人一条红短裤,好让我们各自的弟弟过几年还能穿。当时妈妈和姑姑两个人,做出这个让花童穿短裤的决定,自认英明的意气风发,相较于我和表姐盼不到一条蕾丝裙可以穿的黯淡心情,是难忘的对比。
能用的东西如果坏了,要尽一切可能去修复。爸爸自己用来炒药材的那把锅铲,木柄烂光了以后,用竹片和铁丝捆上,又炒了不知几年。想让这样的大人买东西给我,是非常困难的事。我很容易穿坏“苏哩吧”(Slippers),鞋底从前面脱落下来,俗称“开口笑”。大人经常叮咛我,“苏哩吧”泡水容易坏,但是夏天趁着四下无人,把脚伸到水龙头下冲冷水,是一旦试过就不可能戒除的享受。“苏哩吧”第一次开口笑的时候,我兴奋万分,以为可以买新鞋,但是大人只是到对面文具店买了一条强力胶,帮我把鞋底黏回去,压在专门用来锤当归的巨型柴砧底下,隔天胶全干了,就能再穿几个月。上学以后,甚至连运动鞋也比照办理,我的鞋底和鞋面交界处,常常围着一圈黄胶,在学校里好生自卑,向妈妈诉苦还会被念:“谁叫你鲁蹦脚(笨手笨脚)。”一条强力胶只要十块钱,可以拯救三四次开口笑,我领悟到摆脱旧鞋的唯一办法,只有等到自己穿不下。“长大”能够为我带来物质上的附加奖赏,于是成为我坚定的目标。
几年前市面上开始流行三层卫生纸,很软很舒服,价格也不比原来两层的贵上太多,不是我难以负担的物质享受。卫生纸从平板升级到抽取式的时候,我过渡得很顺利,本来就觉得用两张包鼻涕才不沾手,但是当我随着潮流,想要开始用三层卫生纸,却发现没办法。用三层卫生纸的时候,我常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叠着阿公的眼睛,看一张柔软洁白的棉纸,抽出来抹过嘴就报废了,“有够无采(可惜)”。本来一小片卫生纸可以做到的事,因为贪图片刻的柔软触感,就得花三倍的纸浆去做,“我需要这样吗?我不需要”。家人的节俭习惯,把我制约成偶尔与同侪脱节的人,虽然我的节俭标准相较于家人,已经是刻意迎合都会生活的改良版本,但是每当我在物质享受上,察觉脑中有“道德上限”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远处的他们活在我的身体里。
大概是这个原因,我并不讨厌那个偶尔不合时宜的自己。
爱拚才会赢
务农的钊仔是家里的老朋友,来看膝盖痛。爸爸劝她别太劳动,让关节可以多休息。钊仔说,就还能做啊,如果已经做不了,那就没办法,既然还能做,看到树顶上那几颗结得那么美,能不爬上去包袋子吗?要放那里给鸟仔吃吗?她很有气势,诘问爸爸:“你讲啦,若是你,你咁有法度当作没看到?”爸爸给了一个滑溜的总结,叫她“爱做去做”,脸上的幸灾乐祸大概有一半是嘲弄自己。
事实的确是,只要手脚还算利索,爬上树顶去包果子的人才叫肯打拚,才是有资格成功的人。社会气氛像是那句“爱拚才会赢”,每个人都在玩“九十九分的努力”集点活动,因为不知道“一分的幸运”究竟会不会发生,只好超额储蓄点数备用,才能在万一幸运没发生,多余的努力点数也补不出成功的时候,名正言顺发一场针对老天爷的脾气。像这样勉励自己勤奋苦干的理由有很多,允许停下来休息的正当性却很少,少到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生病。
生病,就可以达到大家挂在嘴上那个“没办法做”的门槛,可以暂停努力。像是一种“我不是偷懒喔,而是受到实际的生理限制没办法再做”这样的不得已,好让罪恶感的长鞭不会挥到背上来。可以在床上躺个大半天,吃自己合胃口的食物,把珍贵的体力先用在有兴趣的事情上面。尽管有病痛,但是忽然可以合情合理地放松和任性,好像人生苦行课的下课十分钟,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诡异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