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如大人所愿放弃上演讨拍的戏码,铁一般的死心,认定从他们身上要不到任何便宜,在学校有事情就求同学求老师,有时候有人帮,有时候没人理我,最坏顶多是挨老师一顿骂或打。如今回想起来,大人原来期待着我上学以后,能够断另一种奶,万一真有事情,电话会是学校打去的,其他就让我在老师眼皮底下自生自灭,才好学会靠自己。
四年之间,学校的公共电话从转盘式的红色,换成新款的按键式蓝色电话,我也彻底确认了公共电话的功能,对我来说,就只剩下和同学起哄乱打一一九和一一〇,警察伯伯比家里几个大人有反应多了。
(警察,对不起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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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南语,意为:回来不会说一声啊?
去隔壁册局买一块垫板
上小学以后,有一天阿公叫我过去,说:“哒,这五元乎你,去隔壁册(书)局买一块垫板,拣你甲意(喜欢)的。”垫板就是一片薄薄的硬塑胶板,正面通常是各种卡通人物图案,背面是九九乘法表,让小学生垫在作业簿里面写字,避免笔画痕迹刻印到下一页去。我曾经见过阿公也这样掏钱给暑假回来玩的表哥表姐去买垫板,看着他们在书局挑得不亦乐乎,心里好羡慕,终于轮到我了!我兴匆匆到隔壁书局挑好垫板,拿回家跟阿公献宝,问他是不是“足水”(很漂亮),阿公没有对卡通人物置评,直接把垫板翻到背面,举到我面前说:“这九九乘法表,你要拢总背起来。从二一二这排先背,搁来三一三,搁来四一四,我会甲你考试哦。”
我没有预料到可爱的卡通人物后面居然附带这些东西,接回那块垫板,我瞬间从只需要管好自己吃喝玩乐的幼童,领牌成为必须学习知识的学童。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阿公没有说整张垫板都要背,最下面那些外国人的字看起来好难。本来每天晚上我最期待的,是等妈妈煮好晚餐,我到店口去叫阿公进来吃饭,我们祖孙俩一起享受刚开锅的白饭,刚上桌的肉臊,和冰凉的台湾啤酒,自从开始背九九乘法表以后,我很怕在餐桌遇上阿公,不用顾店的时候,他就有闲工夫抽查我的进度。
一整个方框里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居然可以全部背进脑袋里面,明明乍看之下不可能做到的事,大人只是气定神闲交代我逐摞去背,而我也就这样背起来了。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大人好聪明,懂的真的比我多,听他们的话对我真的有帮助。
小三那年,村里的天主堂来了一个新神父,留学美国的,很有教育热忱,开了一个免费儿童英语班。妈妈说反正我从前也在天主堂读的幼稚园,环境和老师都令人安心,与其在家里混时间,不如去学点英文。我本来对英文印象很好,爸爸平日常拿自己从前的英文成绩说嘴,炫耀他读英文很有办法。“tree key疼”,用闽南语说牙齿痛,就可以一次背起两个单字,树木和钥匙,聪明到翻天。
在美国当小留学生的两个堂哥,录了一卷耍宝脱口秀专辑寄回来给阿公,第一段是一堂英文课,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用闽南语教不负责英文:
“How are you?”就是“你好吗?”
伫在美国讲话爱颠倒并,未使(不可以)讲“你好吗”,爱讲“吗你好”。
How就是“吗”,are就是“你”,you就是“好”。
这卷录音带阿公几乎每天听,早上开店门以后,他就播着脱口秀扫地抹柜台,阿公如果听了一百次,我最少也跟着听了五十次,我们都学会How are you就是“吗你好”。去到天主堂的英文班,第一课果然就学How are you,神父说了一串长长的话,解释每个字的意思,为什么要放在那个位置,和“吗你好”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很难懂。我顿时发觉家里那些讲话故作聪明的男生都不太可靠,也对英文失去美好的幻想,仗着神父总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上课全在打混,一个学期下来没背上几个单字。尽管如此,我还是每堂乖乖去上课,有地方可以去总是强过在家无聊,妈妈没有追究过我的学习成果,大概当初帮我报名也是这样的盘算,有神父免费帮手看两个钟头的小孩,根本是圣母玛利亚赐赠主妇们的礼物。
在神父之后,村里早觉会的土风舞老师的女儿大学毕业,回到乡下来,也开了儿童英语会话班,这回妈妈觉得,我就快要从小学毕业,不赶紧认真学点英文,怕进了初中输给其他先跑的同学,于是又帮我报名。老师在自家客厅摆了几张塑胶小凳,让我们围着茶几上课,偶尔备一些点心,像开同乐会。对着刚毕业的马尾女大学生,学生们的确多一点热情,我也多记了些简单对话,虽然和初中英语不大相关,但是总算是开始习惯另一种语言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