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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女养成记(16)

作者:江鹅

唯一在东窗事发之后没被处罚的一次实验,应该是滚楼梯。电视上常有你追我跑的情节,也许是捕快抓小偷,也许是坏猫追小鸟,无论追人的被追的,十个遇到楼梯有九个会滚下去,抵达地面之后再爬起来继续跑,我由衷赞叹这个“以滚落代替步行”的巧思,非常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掌握这项技巧,节省步行楼梯的力气和时间。终于逮到机会的那天,我站在二楼梯顶,目测完自己的身长和阶梯的长度以后,屈起膝盖抱在胸前,便侧躺着一路滚下去。但实验发现,滚楼梯无法节省时间,因为会昏过去很久。听说是叔叔路过楼梯,赫然发现“奈也有一个囝仔躺在这”,大人才来把我弄醒。所以实验也有失败的,但再怎么失败,能换一个“甘愿”,我很甘愿。

直到现在我依然庆幸自己身为一个人类,在成长的过程里,曾经有机会摆脱大人的注意力,以第一手的视野去探索世界。纯然由心底自生出来的求知欲,像是从体内蔓延出探索的触手,带着不知道危险为何物的全然安全感,试图在游走间触摸到答案。对我来说,那是这辈子所谓“学习的乐趣”的最高级,后来的学习,因为已经懂得各种自我设限,再也不曾那样兴奋有趣过了。

这会枪杀你知呒知

刚上小学不久,有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陌生男人发传单,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不特别惹人提防的模样。我们交会的时候,他抽起一张黑白印刷的传单塞到我手上,叫我拿回家给大人看,我当时的读写能力只发展到注音,尽管勉强认出几个“民主”“人民”之类笔画简单的字,还是不足以拼凑出完整的句意,也猜不出传单上说的是什么。回到家里,店口碰巧没有客人,只剩阿公一个人顾着,我把传单递给他,问他上面到底说的是什么,阿公只瞄了一眼,就从药柜后面急急走出来,拽住我的手臂吼:“这会枪杀你知呒知?!”

我当然呒知,而且觉得手几乎要被阿公拆下来。阿公凶起来很像暴力漫画,阿嬷和爸爸的几个兄弟姐妹,每一个都曾经警告我,阿公属虎的,很凶。但是阿公真正对我这个宝贝孙女暴怒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完,这是其中一次。我被吼得不敢作声,阿公的意思是我会害自己或家里的人被枪杀吧,是谁会来杀呢?有枪的人只有警察和阿兵哥,他们是保护人民的人,无端端的哪里会杀我们?我不懂阿公到底在说什么,路上天天有人拿传单回家,无论想杀人的是谁,总不可能跑到这么多人家里,一个一个全部杀掉吧?

三叔也这样被吼过。他还单身住在老家的时候,曾经提议大家一起上甲仙的锡安山走走,说朋友最近才去过,没想过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有一个美得像仙境的世外桃源。我一听到甲仙就想到芋冰,还没来得及欢呼,先看到阿公的表情,赶紧把手脚和鼻息全都收敛得像只乌龟,不敢嘁噌。阿公对着三叔暴吼:“那种所在未使去!”说他不做正经事,专想一些“呒属赛欸代志(不实在的事情)”。三叔很闷,平白被阿公骂了一顿,事后对着我抱怨阿公什么都怕,才是呒路用。我静静听了,把锡安山这个地名记在心里,判定那是个阿公觉得危险,但应该有点意思的地方。

很多年后,阿公老得不能出门了,我们终于上到锡安山,原来那是一个自外于社会的基督教会,开辟了一个山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当年为了土地等诸多议题,和当局有过多次激烈的冲突。我读了停车场边上控诉国民党政府迫害的手写海报,终于抓到一点蛛丝马迹,能够猜测阿公为什么不让我们来锡安山。冲突事件里谁是谁非一时三刻很难看得明白,但是站在与当局对立的那一边,似乎很容易有人流血。或许是因为这样,阿公才以最高层级的戒心来提防,任何与当局为敌的人事物,他一丝一毫的边也不许我们沾上。

我觉得阿公稍嫌夸张了,冲突抗争难免有流血,但那毕竟是小众之小众,别人家的事,我们家安分营生,会有什么事能轮到我们头上呢,何至于要这样怕?他对警察的忌惮根深蒂固,经常拿警察恐吓小孩,说他们会把不听话的囝仔抓去关,我着实怕了许多年,要到上了小学,课本教我们军人和警察都是保障我们生命安全的人,才渐渐放下心来,知道阿公只是吓唬我。

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那天凌晨,学生冲进“行政院”的隔天,坐在济南路上的我,倒是出乎意料地又凑出几块阿公心中恐惧的拼图。在这个过程里,随着社会事件的冲击,多读了台湾史料,我发现自己和阿公虽然在不同的时代,遇见不同的事件,却很可能生出相同的害怕。要说怕警察,我们怕的不是派出所里面,点算到后来总会变成同学娟娟的爸爸,或菜市场文金婶他家老三的那一种;而是在难见真身的云雾里,代表当局来界定暴民排除暴民的那种警察。一个凌晨的见闻让我对台湾社会和当局生出恐惧,我推想,阿公心中巨大的不安,靠的肯定不只是一个锡安山事件的喂养,能让一个人怕到终身不提自己的害怕,那恐怕是更多更暗黑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