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和“绿豆癀”两款胶囊是长销品,都具解毒功效,库存不多的时候就要再装一批备着。手洗干净以后,把药粉倒在纸上,掀一片纸角把粉稍微压实,就可以把胶囊打开,开口朝下戳进药粉堆里,戳几下填实了,把胶囊合上。我学一次就上手,高产值的童工很受到婆妈的欢迎,我也享受一边手工一边听八卦的乐趣。装好以后,几十个胶囊分成一袋,卖一百块。春夏的时候销路特别好,尤其是绿豆癀,常常有戴着斗笠、袱头袱面的农妇来买,说刚从山坪下来,这几天在喷药,不赶快买回去跟先生吃一点解毒的话,怕会不好。
武侠剧里面偶尔会看见有人吃一种黑黑圆圆的小药丸,那个我也做过。“六味地黄丸”“十全大补丸”“济生肾气丸”,或是针对个人体质开的药方。制丸的好处是方便,随时塞进嘴里就可以吃。整服药拿去干燥以后磨成粉,倒进烧热的蜂蜜里面和成团,再趁着热热软软的时候,搓成细粒。家里有一个用来制丸的箱子,横架着一把黄铜锯尺,锯尺有一道道圆弧凹槽,把药团揉成细条,放尺板上往前一推,理论上就要切出一颗颗小药丸,滚落箱底。问题是,那款制丸箱可比鸡肋,用之无益,弃之可惜,铜齿推出来的药丸没有一颗是圆的,得要人手一颗颗搓圆才像样,我搓药丸的时候,曾经嘴馋偷吃过一颗,嚼在嘴里苦苦甜甜,牙齿黏黏,舌头黑黑,让我在心里非常同情必须吃药丸的人。
人工最贵,也最廉价。传统的中药房为了节省成本,必须自己承担许多烦琐的准备工作。即使是与阿公同时期的其他中药房,也未必还愿意秉持着这样劳动与克俭的传统经营方式,让我感到幸福满足的家庭童工生活,也是一段褪色的传统中药房经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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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南语,意为:这是怎么吃的?
中药房的下午茶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是点心时间。大人也知道再隔一阵就是晚餐,但是做着耗费体力的工作,有时候会忽然“青狂饫”(疯狂饿),不吃不行。
忙的话就吃面包,或是妈妈中午放进大同电锅焖煮的红豆汤绿豆汤。我们家的红豆汤其实没有汤,只是一大锅极甜的软红豆,吃的时候舀进碗里,自己兑冷开水调整甜度,才变成汤。好处是兑完开水以后,刚煮好的红豆不会太烫,或冰过的也不会太冰,很适合入口;坏处是,我永远觉得外面卖的红豆汤比较好喝。最开心的是妈妈一早买菜时就在市场买了“粉料仔”,放在冰箱给我们下午当作消暑点心。粉料仔是树薯粉或地瓜粉做的QQ小粒粒,本来是透明白色,商人加上各种色素染得红红黄黄,制成各种形体,细圆粒的、方粒的、长条的都买一点,加入一些爱玉丁、仙草条、粉粿,放在二号砂糖熬出来的糖水里,冰凉来吃,夏天午后很受欢迎。我现在很想念粉料仔的时候,就去叫一碗八宝冰,半冰加冷开水,而且要挑不赶流行不用黑糖水的店家,那才是我的古早味。
爸爸吃甜食容易溢赤酸,胃食道逆流似乎是沉默打拚的男性常见的国民症状,而且肚子饿的时候,终究还是咸点比较抚慰人心,蒜头拌面线是最容易做的一道,面线烫好以后拌入拍碎的蒜瓣和一匙猪油就行了,我跟在阿嬷和妈妈身边看了几次就学会。有时候爸爸忙得不可开交,吩咐我:“去叫妈妈给我撒一碗幼面,顺续问看阿公阿嬷咁欲呷(吃)。”下午点心这种东西很少只煮一碗,我曾经真的只煮一碗,结果被所有路过的大人念:“续不免问别人咁欲呷腻!”直到我臭头为止。正确做法是在家里前前后后逐一问过,阿公要不要吃面线,阿嬷要不要吃面线,妈妈要不要吃面线,收集好订单,才一次煮好全部,分端给各人。大人常常怕我会忘记,会叮咛我先“去店口/后壁问看怹咁欲呷”,因为每个人都卖力在工作,不该有谁的肚子失照顾。
阿嬷心血来潮的时候,会以“顾胃”的名目炖汤给爸爸喝。为了以形补形,全家陪爸爸吃了不少猪肚炖淮山,淮山就是晒干的白色山药,没有特别的味道,炖久以后松软开来,配着切成条状的猪肚,并不难吃。芦荟炖排骨就很怪,生芦荟切开来有一股狐臭味,炖过以后味道溶进汤里,吞下去以后还有酸涩的后味,大概是那层绿色外皮的缘故。明明飘着油花看起来很爽口的排骨汤,喝起来却不是大脑能认知的排骨汤味道。依照惯例,我在汤煮好以后,依阿嬷吩咐去问前面后面的大人要不要也来一碗,不明就里的大人们纷纷说好,但是续碗的只有爸爸,因为阿嬷说是特地煮给他顾胃的,叫他要多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