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全家人时常在水果过熟的压力之下挣扎,但我没有见过大人回绝过这些馈赠。明明收下一篮眼看已经熟透的水果,会让自己往后几天的每一餐,多上不少麻烦,为了留下一颗水果当中可以吃的部分,必须握着菜刀东片西片,和各处软烂的果皮果肉果虫搏斗。不处理放任它烂的话,又犯了浪费食物的罪,明明干脆回绝就可以省下这些麻烦和压力,但是不只我们家,农村里的乡亲之间,很少有人会回绝。
因为疼惜。送水果来的人自己有更大的心理煎熬,本来能卖钱的东西不能卖了,自己再怎么吃也不够快,送给别人多少吃一点,好歹成全到一点点美好,那些在日晒下挥汗种出来的果实,总算没有完全白费。也是珍惜天地的恩泽,“有得吃”在他们的生命里,曾经是最大的困难,每一日的存活都是为了张罗食物,虽然早已安全上垒,抵达三餐饱足的时代,却不敢忘记食物是福泽。老天爷给恩泽让土地生出食物,人自己也要有福才有办法吃进嘴里。
上一个夏天我回老家,天井地上排着半张报纸的土芒果,青的很青,熟的长满黑点,一看就知道没怎么用药,削开来会见到许多活跃蠕动着的生命力。妈妈说是阿桃婶拿来的,阿桃已经八十几岁,两条过劳的腿弯成一个O形,还是天天骑着野狼125到山坪去“做田”,她的几个孩子在城里做事过得不错,也老老实实供养着母亲,但老人家就是没办法让地空着,要眼睁睁看着能种的地荒在那里,她宁可拖着身体,做到不能做为止。妈妈问我,这样的土芒果你说要不要收下来吃?我点点头,是应该要吃。
午餐的时候妈妈让我把土芒果处理好,让大家“销销咧”,我到天井,拣了一脸盆看起来最刻不容缓的,眯着眼把烂的和长虫的果肉刻掉,最后摆上桌只剩下一盘。弟弟看着那盘奇形怪状的土芒果,表情很微妙,妈妈于是又把阿桃婶的故事说了一次,弟弟的表情从微妙换成知情知命,毅然吃掉半盘。我和弟弟都是乖孩子。
这样怀着柔软的心,不去“挫”乡亲们的好意,让爸妈除了瑕疵水果之外,也会偶尔收到当季最优质的上等货。看见农人递过来用生命种出来的鲜亮饱满的特级品,一脸骄傲地说“这乎恁呷[1]”,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爸爸会问这么漂亮怎么不拿去卖钱?“啊,乎恁呷啦!”这样有情的一句话,光是听就觉得占到天大的便宜,水果还未吃,已经满嘴甜。
涓滴不舍,柔软地收下来到眼前的善意,因此引来更多的、源源不绝的善意,对我来说是知易行难的道理,能够随顺众生,收到什么就吃什么,那是把自己的口欲放在非常次位的境界。我如今只有在父母跟前的时候,或许是进到他们的福荫底下,才比较容易生出意志力,跟着他们乖巧地吃惜福水果。不过香蕉我是绝对不吃的,因为受够了那种“不吃我全部烂给你看”的霸道特性,和过熟的气味。仗着身边的人都爱我,我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决定,再也不愿忍着厌恶吃香蕉,不再逼迫自己假装关心香蕉的寿限,鼓起勇气做一个“讨债”的人,看着它们烂。
要说一代不如一代,“珍惜食物”这件事我是没话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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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闽南语,意为:这给你们吃。
阿嬷在浴室里开的课
这样说可能有点对不起妈妈,但是让阿嬷帮我洗澡,比给妈妈洗好玩多了。
妈妈太忙,洗小孩只是工作,阿嬷就不同,她是自己洗澡,顺便洗我。浴室里面没有莲蓬头,只有一个接着冷热水龙头的日式长方形浴缸,要洗澡的时候,在缸底蓄一点热水,拿水瓢舀着冲身体,妈妈就会采取这种省水省时的道德正确洗法。阿嬷相对宽松一些,她会多蓄一点水,大约半缸不到,先把我洗干净以后,叫我爬进去浴缸浸着保暖,她再脱掉衣服慢慢洗自己。
水只浸到我肚子,要等阿嬷一起进来,水位才会刚好。等她洗自己的时候,我就玩毛巾,一边观察阿嬷的身体。阿嬷的身体瘦瘦的,看起来没什么肉,但是很多松松的皮,唯独小腿胫骨的正面,还仅存着紧绷光滑的区块。我和妈妈也一起洗过几次澡,阿嬷的皮肤和我跟妈妈的很不一样,多了很多细小的纹路,而且可以很薄很薄地捏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她瘦,没有肉,“郎大箍皮肤才会金”,阿嬷对于胖的好话,从来只有这一句,尽管再怎么自豪于利落矫健的精瘦身形,她倒是毫不掩饰自己多么羡慕“膨皮”的人可以拥有光滑的皮肤,我信了她好几年,以为人只要胖就能抵抗岁月带来的皮肤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