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早在过世之前很多年便已经开始离开我们。阿公和阿嬷老年都坐在轮椅上,起居得靠看护,每天的午餐和晚餐时间,看护把阿公和阿嬷推来桌边,和大家一起围着吃饭。起初阿公还能自己进食,逐年丧失肌力以后,似乎连带没了食欲,吃得很少,也从不喊饿。不仅仅是不喊饿,连话也很少说,用汤匙喂他吃饭,他只是闭着眼睛嚼,吃累了就不再张口。那个时候起,我已经常常感觉不到阿公了,尽管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和爸妈聊着他的事。
我喜欢故意叫他,摸他的脸,扳他手指,能让他张开眼睛看我一眼,就觉得他还在。那时我已经长大离家,在城里找到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初尝经济独立的滋味,感到自主人生无限可能,弟弟或当兵或念书,爸爸妈妈再怎么尽心照顾二老,多数时间还是不得不打理生意,以确保收入来源,两位外籍看护,成为阿公和阿嬷最亲密的陪伴。从前是我和弟弟被期望能够自己乖乖长大,别太打扰大人的生活;后来是阿公阿嬷被期望能够稳稳活着,别太影响子孙的生活。生命的设计本身毫无恩慈,幼儿和老人需要的生活品质,绝大部分仰赖青壮阶层的照顾,这三种人各自的福祉,很多时候只能此消彼长,每个人的生活都重要,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生活可以都如意,尤其在这个庸碌的时代。
阿公一向以“疼子”著称,我想象不出如果自己曾经是叱咤家族的大王、乡里间尊敬的长者、兴旺药铺的经营人、保护子女的自信父亲,将要怎么面对衰老到无法自理的生活。多话的阿嬷和历任看护成为知交,外籍看护顶替我从前的位置,和阿嬷一起唱歌看电视逛菜市场,密谋违规的下午茶。阿公没有,他变成一个毫无意见的老人,既无要求,对外界也没兴趣,只是换着地方打盹,偶尔发起烧来,也是安静无声。一开始我放假回老家的时候,阿公听到是我,还会主动张眼看看,渐渐地,连这种偶尔相“见”的机会也少了。阿公闭着他的眼睛过日子,没有交代任何人,他想去哪里,他去了哪里,厅里日复一日是他坐在轮椅上,支着扶手,撑着下巴打盹的身影。
据说,阿公主动张开眼睛最久的一次,是阿嬷出殡那一天。看护阿妮说,大家送灵车出门,家里只剩下阿公以后,他让阿妮推他出房门。到厅里,阿公张开眼睛看着阿嬷离开的方向许久,再抬头看墙上那张金婚的全家福长长的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听到这件事,让我庆幸阿公果然还在,尽管他已经再也不理人。
某个秋天傍晚,天特别清,夕阳暖得恰到好处,我把阿公从厅里推到后院,想要他享受一下金色的阳光。我坐到他身边,上上下下捏他的四肢,久不活动,只剩下骨头和一层皮了,但是手握起来还是暖的。头发是爸爸帮他噜的,三分阿兵哥头,一层软软的银白色头发,加上他常常穿的法兰绒格子衬衫,看起来像个文静男孩。阿公爱漂亮,小时候,我每天早上看他用扁梳沾一点发油,把头发梳得光亮有型,我很习惯在他身上闻到宾士发油味道,或偶尔升级一阵,用资生堂百朗士。坐轮椅以后,爸爸每天早晚帮他擦脸,好天气才洗澡擦澡,但阿公身上没有味道,连加龄臭也没,无臭无味,返还成无性的干净幼童。
太阳下山以后,秋风就凉了,我发现阿公流鼻涕的时候满心抱歉,连忙带他回屋里。帮他擦鼻涕的时候,他一样支着下巴,忽然抬起头端详我的脸,我对他说:“哎唷拍谢(对不起)啦,害你流鼻。”他听了只是静静看我,过不久又闭上眼睛。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祖孙相见,在那之后,直到他离去,中间那一段时间很模糊,人明明还在,却仿佛不在,让我说不上来过去了多久。
我出生在阿公和阿嬷人生最丰盛的时刻,我在学习拥抱生命华美的一路上,同时见证他们被迫逐一放下手上的人生资财,像是一边上小学,却又旁听着大学课程,那些我当下无法理解的知识,渗透到体内,变成一颗长效药锭,一时一时地让我领悟阿公阿嬷曾经有过的彷徨和感伤。我迈向每一个成长阶段的同时,他们也在滑向每一个老死阶段,同一件物事,以欢娱的面孔迎向我,用决绝的背影离开他们。
后来我明白,其中一种我小时候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寂寞。每个人面对生命的尽头,有他自己最终极最私密的寂寞。死亡对任何活人来说,从来不是一翻两瞪眼的已知,而是隐身在黝黯之中的未知,要独自走上这样一条陌生道路,没有人能不寂寞。即使有信仰,有心理预备,有旁人陪伴,那份寂寞一样挟带在血液当中,循环在七窍六腑。不得不拥抱这份寂寞,大概是我所见过,阿公和阿嬷的人生中最困难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