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堪回首 天道酬勤
冯小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的王朔还是小王,震云还是小刘,我还是小冯。我们仨同龄,一九五八年的,风华正茂。
一个夏天的午后,小王把小刘的《温故一九四二》交到我的手上。
小王说:推荐你看震云新写的一个中篇,调查体小说。
我一口气看完,对本民族的认识产生了飞跃。小说没有故事,没有人物,也貌似没有态度没有立场,主角写的是民族,情节写的是民族的命运。
这篇小说在我的心里开始发酵,逢人便说,念念不忘。
隔年,在南郊京丰宾馆一个扯淡的大会上,遇到震云,我提议把《温故一九四二》改编成电影。那时我刚刚拍完根据震云小说《一地鸡毛》改编的电视剧,还没有拍电影的经历。
震云的回答是:不急……容我再想想……
之后一晃几年过去。这期间,我和震云、王朔还有梁左成为莫逆,隔三岔五包上一顿饺子,凑几个凉菜,说上一夜的醉话。酒中也多有提及《温故》的事,但也都是虚聊,小刘没有实接过话茬。
时间走到二〇〇〇年。新年的一个晚上,小刘来到我家。饺子就酒,几杯下肚,小刘郑重对小冯说:我今天来,是想把《温故一九四二》交给兄长,此事我愿意与兄长共进退。
今天我仍清楚记得震云那义无反顾的表情。天渐白时,我们喝光了家里所有的啤酒,那一夜小刘把《温故》托付给了小冯,也把“一九四二”烙在了我的心上。
二〇〇二年项目正式启动。那时我已与华谊兄弟签约,中军中磊横下一条心拿出三千万投拍《温故》。在当时,对于一部国产文艺片来说,这个预算就是一个接近于自杀的天文数字。
我们在北影的一间小平房里开了论证会。与会者一致认为它是部好小说,同时也一致认为它不适合改编电影。因为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专家们散去,小冯和小刘蹲在小屋外的树荫下,小刘问小冯:这事还做不做?我说:做。小刘说:人们习惯只做可能的事,但是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意思不大,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意义就不同了。小刘又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聪明人,一种是笨人。聪明的人写剧本知道找捷径,怕绕远怕做无用功,善于在宾馆里侃故事,刮头脑风暴;笨的人写剧本不知道抄近路,最笨的方法是把所有的路都走上一遍,看似无用功,却能够找到真正要去的地方。
我对小刘说:我们肯定不是聪明人,就走笨人的路吧。
接下来的三个月,小冯和小刘携小陆、老韵、益民还有孙浩,一行六人先后赴河南、陕西、山西,又赴重庆、开罗,行程万里。在路上,我们见到老东家一家,瞎鹿花枝一家;见到了东家的女儿星星,赶大车的长工栓柱;见到了八岁的留保和五岁的铃铛;见到了伙夫老马;见到了意大利传教士托马斯·梅甘,他的中国徒弟安西满;也见到了“委员长”和那位让“委员长”头疼的《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见到了时任河南省政府主席、于成龙式的清官—李培基;见到了寒风中蓬头垢面的灾民,背井离乡一路向西的逃荒队伍;见到了他们悲惨的命运;更重要的,也意外地见到了我们这个民族面对灾难时的幽默。
半年后,震云捧着热腾腾带着油墨香味的剧本,用他的河南普通话给翘首以待的我们读了整整一个下午。
捋胳膊挽袖子,中军拍板,干!
剧本送去立项,不日被驳回。理由是:调子太灰,灾民丑陋,反映人性恶,消极。
散了散了,下马,该干吗干吗去吧。
时间来到二〇〇四年,中国电影市场开始呈现繁荣景象。这一年我拍了《天下无贼》,和周星驰的《功夫》双双贺岁,都破亿,平分秋色。庆功之余,旧事重提,拍《温故》的心又死灰复燃,《温故》这蓬野草雪藏多年又见天日。这次华谊把预算提高到八千万,准备先斩后奏,奉子成婚。
建组,我带队选景重走长征路,震云数易其稿孜孜不倦。经过十年的沉淀,剧本的问题被逐一发现并得到修正。最大的收获是在逃荒路上,人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转换,这些转换有力地推动着人物的命运向前发展。过往的几年中还发生了一件我们始料未及的事—国民党结束了在台湾的统治,成为一个在野党。国共两党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在人民大会堂的红毯上两党的领袖握手言欢,求同存异了。